光斑爬上街沿的时候,冰铁皮子的反光刺花了吴承水的眼。这时候,吴承水敲打完最后一锤,将炉子一收,一天的工便算完了。可一天的日程却没有完。自从渔船滩电站开始蓄水后,他每天带着黑子,都会准时地来到中码头的河堤上,望吃水线,望酉水渐渐丰盈的样子,也望河里的机动船和水上的飞鸟。通常这样的时候,他会点上一支烟,蹲在那条石凳子上,黑子就会凑上前来,随他老实地蹲着,老实地望着。爱开玩笑的人都说,黑子跟水老倌夫妻相呢。吴承水听了也不生气,心想狗通人性,总比不通人性的老婆强嘛。
其实细究起来,吴承水现在蹲的地方,原先不是河堤,是他家的老屋场。那是一栋吊楼子,依偎在酉水岸边,晾晒着酉水人家的风景。再往远推一点儿,据说过去还是镇上艳行的吊楼子,土改后分给了穷人。水老倌的爹是个老贫农,根正苗红,所以分得一栋。后来他爹仙逝,吴承水也就成了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可是渔船滩一修电站,镇上就要淹了;为了保护这一古镇,便只好沿河筑堤了。吴承水的家正好在规划区内,当然要迁了。可那时早已包产到户,吴承水只有两丘冷浸田,在后山脚根。那田是极不出种的。还有两块土,在斜坡上,根本立不得屋。于是吴承水便只好在山脚根,开挖冷浸田。每日里,他带着黑子,开始理沟,一锄一锄的,理出了两条长长的深沟,然后将水过滤,一天又一天,水田便渐渐地干涸了。吴承水觉得这地方不错,理沟的时候居然理出了一眼岩泉,可作水井,比街上的自来水强多了,他也便释然了。虽然,后来搬迁的时候出了点儿小插曲,但并不伤大雅,吴承水还是很喜欢这地方的。因为他屋后那眼泉,是甜出味道来的。
这天,吴承水带着黑子照样蹲在老地方,望吃水线一点儿一点儿上移,心口浮动着一些希望。可是往河中一望,却望见了几条油油的黑带,扭曲着,推搡着,在河面上蠕动。吴承水是知道的,那黑带来自于梅河。梅河是酉水的一条支流,出口在重庆麂子峡。如今梅河水浑寡寡的,像一条黄龙,直往酉水里倾泻。站在岸边一望,可见梅河汇入酉水处,一清一浊,泾渭分明。那是因为,梅河边上,近年来修建了十多座电解锰厂,每日里往梅河里排污,梅河不臭才怪呢。镇上人都说,梅河得了性病,长了梅毒呢。话虽说得丑,但却是实情。吴承水却不这么想。即便别人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想。为什么呢,就因为他过去跟梅河边上的一个姑娘好过。确切地说,是结过婚,后来又离婚了。那女人叫玉梅,名字冰清玉洁,就像当初梅河一样的冰清玉洁。可是,这冰洁的女人,结婚刚刚一个月,就提出跟他离婚了。吴承水自然是不肯离的,玉梅于是闹到了法庭,吴承水还是不同意离。一开始,法官自然站在水老倌一边,问玉梅为什么要离婚?毕竟离婚不是儿戏,总得说出个理由来吧。可玉梅就是不说,法官只好不判。吴承水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可没想到过了几天,玉梅居然回石堤娘家,把丈母娘也叫来了。法官说,我不是判了吗,这婚不能离的。他丈母娘说,法官大人,你不晓得呢,我女儿在家是闺女,嫁出去了还是闺女呢,她一辈子还怎么过呀。法官也就听出了名堂,问吴承水怎么搞的,别人家闺女嫁给了你,你总不至于让人家一辈子都做黄花闺女吧?吴承水这才明白,玉梅为何要与自己离婚了。吴承水当然不服,他相信自己绝对行的。但法官也只好作罢,最后还是判他们离了。从那以后,吴承水就总是怀疑自己不行了。后来他又讨了房老婆,可老婆嫌他的家伙小,没劲,拿了他的存折,婚也没离就跑了。吴承水之后哪还敢再娶呢?也就只好一个人过了。
从河堤上回来,一般都是黄昏时候。吴承水带着黑子,先是绕过街上的热闹处,然后从老街的小巷屁颠颠地回家。但这天却日怪了,吴承水一出现,身边就围过来许多人,一个劲儿地与他亲热呢,还没话找话地说,你来了,早。吴承水莫名其妙,有点儿受宠若惊,心想太阳都快落土了,还早?莫不是太阳要从西边出了?哪晓得,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对他打招呼、献殷勤,倒使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直到二愣子到来,吴承水才明白大家为何这般讨好自己。说来说去,就因为他屋后那眼井。
吴承水屋后那眼井,是甜出味道来的。泉水从岩隙里汩汩流出,永远没有干涸的时候。可是即便这眼泉再好,自从喝上自来水后,镇上人就懒得喝它了,就像娃娃鱼吃惯了自来食,才不管他什么岩泉不岩泉,甜水不甜水呢。现在可好,河里洗不得澡了,自来水也喝不得了,自然而然就想起岩泉水了。而那喝不得的话,就是从二愣子口里传出来的。二愣子说,他娘的,自来水喝不得了!大家都不相信,以为二愣子说卵话呢,都叫二愣子快别乱说,免得自来水厂的人来找麻烦。二愣子说,我姑爷在防疫站,他说镇上的自来水喝不得了,自然就喝不得了,难道还会有假?大家也就相信了。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酉水河里,如今是黑不溜秋的,大家亲眼所见,自然都相信了。而且,很多人近来都感到不舒服,老上医院呢,心想莫不是自来水出了问题,所以他们也才出了问题的?如此,自来水喝不得了,自然也就该喝岩泉水了。而镇上最好的那眼岩泉,就在他吴承水屋后,还非得过他家堂屋,才舀得到水呢。所以,大家对他另眼相待,也就不足怪了。
吴承水明白了这事,带着黑子便乐颠颠地回家了。
来到屋后,吴承水口里含着烟,蹲在泉边,想着心事。黑子也蹲下来,呆呆的,往水井里望。黑子就像他的影子一样,左右不离的,难怪别人会开他玩笑,说黑子与他夫妻相呢。可是,此时此刻,吴承水望着岩泉,想的心事,黑子却不懂。黑子要是能懂,还能叫黑子吗?此时,吴承水心想,要是大家都来这里挑水,自己就不会再孤单,再寂寞了。人嘛,总是喜欢热闹的去处的。吴承水这样的想法,其实很朴实,也很厚道,因为他寂寞够了,孤独怕了;虽说先前有黑子为伴,但黑子毕竟是狗,狗即便能通人性,可狗还是狗呀。这么想后,吴承水便回头望了一眼黑子,黑子依旧老实地蹲着,他忽然就生出了些许怜悯来,总觉得黑子比自己还要可怜的。一开始,他觉得这世上就只有黑子对自己好,现在倒觉得这眼泉对自己更好了;虽说这眼泉只静静地流着,无声无息的,但她却静静地滋润了自己的生活。
忽然间,吴承水便觉得自己对黑子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冷漠。毕竟黑子不是一般的狗,她老实、温顺而又善良,自己怎么能随意抛弃她呢。而且黑子也不仅仅只是这条狗的名字,他曾养过五条这样的狗,都叫黑子的。因为那些狗的毛色,都是黑色的。记得第一条叫黑子的狗,比绵羊还要温顺,吴承水对她也是倍加呵护的。睡觉的时候,他还抱着黑子一起睡呢。黑子也便以为,这世上的人都对她这么的好,所以,一见了人,她就总是摆尾,亲热。这样,黑子获得了好名声,吴承水也获得了好口碑。但吴承水因为名字后面带了个水字,大家依旧只叫他的绰号水老倌,并没因为他的狗好而改变对他的称谓。吴承水自然也不会生气。心想这世上的气生得完吗,不生气才能长寿呢。于是吴承水也便有了个怀旧情结,或者说是嗜好——只养黑狗,也只叫同一个名字,黑子。可这时候,吴承水还是觉得自己把黑子给遗弃了,心里便觉得怪不是滋味的。
后来吴承水证实了二愣子的说法是正确的。那天,他又带着黑子上街,街上人又在议论纷纷的,因为官方已经公布了酉水河污染超标的消息。镇上于是起了哄,人们纷纷在抗议书上签字。二愣子是个牵头的,叫吴承水签,吴承水也就签了。可签完字后,吴承水又觉得心里疙疙瘩瘩,别别扭扭的,因为他从不喝自来水,也就是说,这是闲事,是闲事又管自己什么事呢?不是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这么一琢磨,吴承水真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撑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因此,他就心想,万一那自来水又能喝了,自己不是又要孤单又要寂寞了吗?思来想去,他还是转不过弯儿来,于是轻轻地踢了黑子一脚,吼道,去去去,滚远一点儿!黑子就愣住了,眼巴巴地望着主人,一脸的茫然,一眼的困惑。吴承水也就来气了,因为他也正茫然着,困惑着呢。于是吴承水摇摇头,便莫名其妙地走开了。黑子好像不会记仇似的,也随他屁颠颠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