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老爷子的酱肉和别人们的酱肉味道不一样。老年间,店铺里掌柜想吃酱肉,派徒弟上街去买,徒弟偷懒,好歹找个近地方买回来,掌柜一吃,啪,一个大耳光搧过来:“这酱肉木头渣子味儿,买半斤陈记酱肉来!”你瞧,没有陈记酱肉,天津人就活不下去。
老天津卫陈记酱肉和别人制的酱肉有什么不同?说不出名堂来,反正就是味道不一样,陈记酱肉就是陈记酱肉的味道,别人卖的酱肉,卤不出这种味道。说句糙话,你老可别怪我有伤风化,天津人嘴刁,味觉神经最是发达,稍微差一点味道,用不着尝,用鼻子一嗅,就嗅出来了。我小时候下学,走在街上,正看见一个人和一个卖酱肉的小贩打架,必是这位爷说小贩卖的酱肉味道不正,这位爷托着一大包酱肉向小贩喊叫地问着:“你说说,你的酱肉是什么味道,本来是四条腿牲口,下到你的锅里,煮出五条腿味道来了。呸!”盛怒之下,那位爷将一大包酱肉扔地上了。
四条腿牲口,怎么煮出五条腿味道来了呢?多出来的那条腿又是什么味道呢?不知道。再说,酱肉都是地上跑的动物的肉,天上飞的,没有做酱肉的,那要做成肥卤鸡,卤味,多是飞禽,酱肉则一定要是走兽。走兽都是四条腿,怎么还能煮出五条腿味道来呢?苦思不得其解,后来偶然一次机会使我茅塞顿开,我终于明白五条腿是什么味道了。
我自幼眼睛近视,才6岁母亲就给我配了一副眼镜,同学们都叫我“四眼儿”。孩子戴眼镜总是爱出事,跑跑跳跳极不方便,一个不留神,眼镜跌下来,就是镜片摔不碎,少说也要掉一条腿儿。偏偏我又淘气,一学期至少要换两副眼镜,可是没少让母亲花钱。那一年春天远游,全班同学在老师带领下到郊外去享受春光。哎哟,这可真是乐死人了,城里的孩子乘车才走出市区,一看见绿油油的田野,个个就激动起来了。激动自然是我挑起来的,我扒着汽车窗子,脑袋瓜子伸到车窗外,又喊又叫,好在老师也不管,郊游么,不就是找痛快吗?只是不幸,我喊得正欢,一摸鼻梁,眼镜没了,报告老师,说我的眼镜丢了,又没有胆量,怕老师说谁让你把脑袋瓜子伸到窗子外面去的?没辙,装作没事儿,跟着走吧。终于到了郊外,景色真是迷人,和大家东跑西跑,丢眼镜的事也忘了,只是跑着跑着,就看见远处有一群牲口,可能是马吧,城里孩子分不出马驴,都一般大。停下奔跑,我立在远处看这群牲口吃草。可是看着看着我感到奇怪了,老师说,人两条腿,动物四条腿,怎么远处的这些牲口有的就是五条腿呢?发现了这个问题,我还不敢向老师请教,怕老师说我光出鬼点子。可是我又不愿意告诉同学,怕自己的重大发现被同学知道,日后就显不出我有学问来了。无声无息我就一个人立在田野里呆呆地观察。没错,有的牲口就是五条腿,也不全都是五条腿,仔细观察,四条腿的牲口多,五条腿的牲口就少,再一细数,田野里几十匹牲口,五条腿的只有五六匹。明白了,个别分子都只占百分之五。
所以,天津人说的五条腿味儿,指的就是牲口多出来的那条腿,一定有一股怪味儿。唯美食家,才能品出这种特殊的味儿来。
笑话,如今还是说老汤的正文。
如今要说的是陈爷酱肉铺。
为了叙述方便,把陈爷前面的种种虚名省略掉,咱们还是直呼他是陈爷,虽然户口册上陈爷也有大号,但街面上老少爷们儿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位陈爷叫什么名字,陈爷就是陈爷。走在路上打头碰脸,抱拳喊一声“陈爷”,礼到了,陈爷感激你拿他当“爷”看。看见陈爷挎着他的大提盒走过来,提足一口丹田气,吆喝一声:“酱肉刚出锅的好呀——”你再招呼一声“陈爷”,陈爷过来,一手提起大提盒盖,酱肘子,酱杂样,酱驴肉,酱猫儿肉,也就是野兔肉,五香肥酱鸡,一锅卤出来的熏鸡蛋,由着你的口味挑。就是闭着眼睛拿,随便你从陈爷的大提盒里捡出一块肉渣来,放到嘴里,都是天下美味。第二天,不等陈爷上街,早早地你就在街口上等陈爷了,远远地看见陈爷提着大提盒走了过来,不等陈爷吆喝,一步抢过去,自己打开大提盒盖,拾块酱肉,拾块鸡杂,外加一只卤鸡蛋,“陈爷,今天我就这些了。”陈爷看你挑到手的东西,“5角钱。”当即,从大提盒取出一片荷叶,将酱肉给你包好,外送两只田鸡腿。
陈爷酱肉,满天津卫有名。史书上有过记载,那一年陈爷回了趟老家,老家过兵,把陈爷老爹的房檩拆下来烧了,陈爷赶紧回家去修房,停业三天,天津人三天没吃着陈爷酱肉,怎么着?白牌电车停开了,为什么?半城的天津人饿病了。
这就怪了,陈爷回家修房,天津人怎么就挨饿了?不是陈爷把满天津卫的粮食都带走了,是天津人离了陈爷酱肉不吃饭。无论什么馒头大饼,没有陈记酱肉,就是砖头树皮的味道;没有陈记酱肉,天津人活得就没有精神儿;没有陈记酱肉地球就转得慢;没有陈记酱肉天津卫就日月无光;没有陈记酱肉,历史车轮就可能倒转。不是说螳臂挡车吗,其实要想阻止历史车轮前进,用不着螳臂挡车,三天不让天津人吃陈记酱肉,历史车轮就停转了。
酱肉怎样才算得是好?肥肉,肥而不腻,精肉,酥而不柴,说的只是火候。陈记酱肉讲的是味道,陈记酱肉一出锅,半个天津城香味扑鼻。这香味儿哪里来的,汤,陈记酱肉有一锅老汤。
汤,有什么好讲究的,煮肉能没有汤吗?下够了作料,每天煮一大锅肉,煮上半个月,汤味就出来了。
非也,就是你煮上三年,你也煮不出陈记酱肉的味道来。陈记酱肉的老汤,人说是一锅神汤。
莫非陈爷有仙人暗中帮助不成?瞎掰了,一个卖酱肉的,哪个神仙会帮助他呀?说是坐江山,有仙人暗中相助,得天下顺天而治,替天行道,解百姓于水火,那是神仙看着百姓可怜,才帮助救世的英雄夺取天下。从来没听说过哪位神仙暗中帮助过一个卖酱肉的,阎王老爷分配任务,“二郎神,你到下界帮助陈爷去吧。”二郎神问,陈爷是谁?阎王爷向二郎神解释说,陈爷就是老天津卫卖酱肉的,他那锅老汤好,你保佑着他那锅老汤别跑了味儿。二郎神一摇头,免了吧,阎王老爷,你另选别人吧。一个卖酱肉的还用神仙护佑?卖好了,一锅酱肉,谁也不会感激暗中助他的神仙,卖不好,煮出来五条腿味道,神仙负不起那个责任,是好是坏,让他自己煮去吧。
果然,陈爷有志气,不必神仙暗中相助,人家自己心诚,多少年时间煮出了一锅老汤,陈记酱肉也就名扬四海了。
老天津卫,制作酱肉,没有车间,不似后来那样,有什么食品一厂,食品二厂,食品一厂生产粮食产品,食品二厂生产肉类食品,食品三厂生产罐头,食品四厂,生产素货。酱肉自然属于肉类食品,属于食品二厂专营。食品二厂本部设在河东大马路,厂房一大片,里面有十二个车间,每个车间有一名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下面有工段长,工段长下面有生产计划员,还有记录员,统计员,车间有一名书记,有一名工会主席,一位干部负责劳保,一位干部负责计划生育,还有一名负责文体活动。临到上面有了什么精神,还要从一线抽工人到办公室帮忙,这位帮忙的工人表现好,车间可以申请提干,提干之后,属于脱产人员,虽然可以享受每星期二下午的政治学习,但每年两套的工作服没有了。有的人不愿意脱产,就因为老婆舍不得每年那两套工作服,所以一直拖着不申请。可别小看一年这两套工作服,头一套自己留着进车间干活穿,第二套给儿子改制服,赶上劳动布卡其,爱人自己改成时装,穿着还照相呢。
陈爷制作酱肉那年,天津还没有食品厂,陈爷酱肉生意再火,也是在自己家院里做的。陈爷家虽说是个院子,其实就是在铁道边上用半头砖搭起来的两间破房子,围着两间房,一圈儿泥巴墙,好大一个圈儿,就是院子。院里一个大灶,大灶上一口大铁锅,这就是老老年间的天津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食品厂的厂长办公室车间办公室和工段办公室外加操作室的老祖宗。你就说陈爷那时候多牛吧。
陈爷院里那座大灶,炉火常年不熄,煮酱肉的时候闺女一把一把地往灶里续柴,陈爷和儿子陈钩子侍候锅里的事。这里节外生枝,要说说陈爷怎么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儿。
那一年陈婶子怀孕,眼看着到日子了,只是陈爷正忙,快到年底了,家家户户都来找陈爷定制酱肉,一锅一锅跟不上卖,生意好,陈爷把妻子快临盆的事就给忘了。好在陈婶皮实,也不声张,早早将娘家妈妈请过来,也不找接生婆,一切就自己料理了。那一天陈爷正忙着锅里的事,就听见妻子在房里唉呀唉呀地叫唤,陈爷听着烦,又赶上出锅,陈爷回手去抓出锅的铁钩儿,没抓着,陈爷冲着房里就喊了一声:“钩子!”陈爷的本意是问他女人出锅的钩子放在什么地方了。没想到,正是陈爷喊了一声钩子,哇地一声哭,陈婶的老娘在房里冲着院里喊了一声:“不用钩子,他小子自己出来了,大喜呀!”
哟,这一喊钩子,把儿子钩来了,吉祥,就叫钩子吧。这么着,陈爷的大公子就起名叫陈钩子。记住,陈爷的儿子叫陈钩子,后来的故事这个陈钩子是一号男主角,续写陈记酱肉辉煌新篇章。
还说陈记酱肉那一锅老汤,陈记酱肉一锅老汤从什么开始煮的,没有历史记录。据陈爷祖辈上留下来的传说,从中国人懂得吃酱肉的时候陈家就开始制作酱肉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这锅老汤就存在了。五千年文化,五千年一锅老汤,文化越老越优秀,老汤也越老越有味,再到了这辈儿上,老汤就成精了。
老汤何以成精?有讲究,陈家没房没地,没有人在朝里做官。陈家就有一锅老汤,靠着这锅老汤陈家祖祖辈辈有饭吃,这锅老汤一旦被世人解密,或者用句现代话说,被人盗版了,陈家后辈就没饭吃了。所以陈家世世代代将院里的那一锅老汤看作是镇宅之宝,刮风下雨,人可以被大雨淋成落汤鸡,老汤里不能渗进一滴雨。而且最最重要,陈姓人家最怕这锅老汤被盗,莫说将一锅老汤盗走,就是偷偷地盗走一碗,满天津城的酱肉都煮出来陈记酱肉味道,陈记酱肉也就不值钱了。
怕老汤被盗,怎么办,就得看严了呗。怎么看,日日夜夜不离人,原先是陈爷一个人白天黑夜不合眼地盯着老汤,一看见门外有人影,立即扒窗沿上向外张望,手里还握着钩子。万一是个歹人来偷老汤,看准了,一钩子保证要了他的小命。后来陈钩子长大了,其实也就是才五六岁,灶上的事顶不上,看老汤还是一把好手。陈钩子看老汤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是不许别人靠近,煮肉的时候,灶前老爹和他两个人,老爹送酱肉去了,他就一个人立在灶旁,全神贯注地看着这锅老汤,无论什么人也休想从锅里盛一碗老汤走,那也是人在老汤在。要想盗老汤,你就得从陈钩子的身上踏过去,那陈钩子是好踏过去的吗?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钩子呢。
偏偏那一年出了点事,什么事?前面说了,老家过兵,把陈爷老爹的房檩拆下来烧了,陈爷赶紧回家去修房,停灶三天。停灶三天不要紧,老汤还得有个人照应,好办,陈钩子已经十岁了,白天他老娘看着院里的老汤,晚上他可以照看,保证老汤万无一失。也是偏偏那么巧,那一年天津闹流行痢疾,陈钩子一夜往茅房跑十几趟。老年间,天津人家院里没有厕所,一条胡同多少人家共用一个官茅房,陈钩子跑茅房,院里的老汤谁看管呀?市面上坏人又多,不怕贼偷,就怕贼想,贼人天天想着你这锅老汤,迟早他必有个下手的机会。这一下难了,不跑茅房吧,总不能拉裤里呀,跑茅房吧,老汤保不住了。
就在一天夜里,天黑杀人夜,风高做贼时,趁着风野,满天津卫的小偷都出来了,诸神下界,这一夜陈爷的老汤保不住了。可是就在陈钩子拉肚子往茅房跑的时候,不等痛快,才拉了一半就提着裤子往家跑,只是他才一进院门,就看见围着大灶,一个角儿有一对小红灯泡,一闪一闪,亮得吓人。怎么灶四周按上小灯泡了?再一看,陈钩子傻了,哪里是四对小灯泡呀,是大灶四个角儿上,一个角儿蹲着一位黄仙。
黄仙,就是黄鼠狼。天津人崇信五大仙,胡黄白灰柳,黄鼠狼算是一位仙家,惩恶扬善,绝对公平、公正,而且公开。也许它等都是陈记酱肉的老主顾,听说陈爷回家修房去了,陈钩子又得了急性痢疾,此时不出来帮忙,更待何时?于是仙家就出来了,保护老汤就是保护人民,天津卫若是丢了这锅老汤,天津人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如此仙家才为陈记酱肉这一锅老汤做义务保镖,在陈钩子跑茅房的时候,出来保护老汤。
独得仙家护佑,你说陈爷的老汤是不是有了灵性?
仙家护佑陈记酱肉,自然有他的原因,仙家不似官府,谁花钱护着谁。陈记酱肉天好,官府里走不通门路,一个抽查,关上院门数苍蝇,一个两个,数了一个上午,陈爷家院子里共计数出23只苍蝇,根据每平方米只能有22只苍蝇的标准,超标,停产整顿。一看形势不好,陈爷派儿子陈钩子去五星级饭店定了一桌工作午餐,十几瓶五粮液才打开,说是陈爷院里有一只苍蝇已经飞到隔壁人家去了。合格,继续营业。
既然没有一点私情,何以仙家要护佑陈记酱肉这一锅老汤呢?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帝是最容易被感动的。陈爷制作酱肉,规规矩矩,多少肉放多少作料,绝对一丝不苟,而且所有作料都要在下锅之前经过陈爷的亲自检验。就说大茴香,别人家煮酱肉,抓一把就是了,只有陈记酱肉,大茴香,一定要每只五个瓣,多一个瓣不要,少一个瓣不行,下锅之前,陈爷要一只一只地查看。有一次陈钩子看火,说是锅开了,偏偏陈爷那里大茴香还没有检查完,陈钩子才说了一句“差不离的就行了!”啪地一声,陈爷大巴掌抡起来,一个大耳光子打在陈钩子脸上了。
“呸!小王八蛋,差不离,差一个茴香瓣儿,对得起你祖宗吗?这老汤是祖宗传下来的,到我这辈走了味儿,百年之后,再见到祖宗,祖宗还不得将我下油锅?差不离?陈记酱肉里就不许有这个差不离!”说着,陈爷又向陈钩子举起了拳头,陈钩子心眼灵:“爹,我不是人。”说着,就跪在地上了。
陈爷每天煮酱肉,陈记酱肉大锅里每天要规规矩矩地下作料,你想呀,日久天长这老汤就不同一般了。老汤比每天煮出来的酱肉味道还要醇厚,莫说是煮肉,就是掉进锅里一块砖头,煮一会儿再捞上来,那砖头也是醇香的酱肉味,请来专家鉴定,专家只说这块肉为什么咬不动,他不问老汤里怎么捞出砖头来了?
陈记酱肉卖到上世纪二十年代,科学已经发达到没有不可破解的秘密了,美国、德国、日本的科学家听说中国天津有家陈记酱肉味道绝对不同一般,于是申报国际科学组织立即组成专家小组前来中国天津调查,一定要化验出陈记酱肉的特殊成分。那一年陈爷正是好年纪,四十来岁,听说国际上要来专家组,有人说这下子陈记酱肉的末日到了,你想呀,无论你陈记酱肉的祖传秘方如何不外传,可是科学,科学是专门破解秘密的。莫说是已经成为事实的秘密,就是谁也没见过的秘密,科学一看就看明白了,要不怎么科学就预言未来美好社会呢。科学说,别看什么什么地方如今正在兴旺,科学注定他一定灭亡,一听这话,那边发抖了,这边胜利了。
但陈爷胸有成竹,听说外国要派专家组分析陈记酱肉的种种成分,陈爷不但不紧张,反而轻松地笑了,“要来,有盘缠钱,就让他来吧,只怕他也是白跑一趟。陈记酱肉这股地道味儿,那是谁也闹不明白的,外人若是闹明白了,陈记酱肉也就不是陈记酱肉了。”
果然,国际专家小组来华工作一个月,从陈爷家里取走汤样,还放在小玻璃瓶里,武装押解,摩托车开道,天津戒严,建立了一个研究所,闲人免进,门口设了两个警卫,就是专家们出入也要凭出入证,天津市长几次想进去慰问外国专家,都被警卫拒之门外了。你说说,事件有多么严重吧?
整整三个月,化验结果出来了,说陈记酱肉老汤里面含有多种成分,铁,多少;硝,多少;灰酸质,多少;糖,多少;蛋白质,多少;脂肪,多少;多少多少多少多少,全部分析共有400页,而且专家签字,交到国际科学组织认定。最后中国陈记酱肉老汤的配方公布于众,全世界按照这一配方制作,制作出来一尝,不怕你过意,五条腿的味道出来了。
“呸!”全世界的馋猫儿唾了一口唾沫,这你妈是酱肉吗?狗屁!
陈爷笑了,分析吧,你不分析还显不出我陈记酱肉值钱了。
这就不对了,世上无论什么事情不是都怕“认真”二字吗?怎么陈记酱肉越是认真就越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呢?
此中自有奥秘。
爱找死理的人就喜欢抬这个杠,陈记酱肉味道再好,他还能有什么特殊的配料?就算他每天规矩下料,也不过就是市井百姓们常用的那些配料罢了,那时候又没有宇宙飞船,更没有太空植物,他陈爷老汤怎么会出来特殊味道了呢?
这就是天意了,就连陈爷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家一锅老汤醇厚的味道是怎么出来的。
但只有一个人知道陈记酱肉一锅老汤的味道是怎么出来的。什么人知道这宗绝对机密?陈钩子。
那一年陈钩子十二岁,家穷,上不起学,就在家里跟着老爹照料灶上的事,那时候的陈记酱肉也不过就是天津卫诸多酱肉中的一家罢了,陈钩子和他老爹每天制作出来的酱肉,也有卖不出去的时候。卖不出去,也没关系,捎回家来,当晚再放回锅里煮,明天一出锅,味道比新煮的酱肉还香。有人专爱吃这口,买酱肉时特意说明要回锅的,陈爷和陈钩子厚道,也不多要钱。
好长一段时间,天津街面上传说大太监小德张要来天津,说是慈禧老佛爷为表彰直隶总督袁世凯安定天津有功,特赏赐顶戴花翎,着小德张亲送到天津。为迎接大太监小德张莅津,天津卫满城黄土铺路清水洒街,马路两旁的商家更是家家粉刷门面,而且满城出动差役抓捕闲杂人等,见有衣衫褴褛者一律收入大牢,也不给什么惩治,只等小德张离开天津,立即再放他出来。
老陈爷怕上街卖酱肉遇到小德张到津,一个逃不脱就是麻烦,所以一连好多天都只卖几十斤肉,酱肉卖得少,收入就少,陈家的日子就紧,陈钩子看着生意不好心里焦急,便自告奋勇挎着提盒要代替老爹上街卖肉。
陈钩子一连出来好几天也没有遇见麻烦事。说是小德张来津,谁知道他几时来;再说就是真的来了,谁又知道他走哪条街;就是知道他走哪条街,怎么巧就让自己碰见。天下事就是胆大吓唬胆小的,真正豁出去,也未必就遇见什么事。
碰大运吧!
偏偏那一天倒霉事就让陈钩子碰上了。
要先作一点说明,前面说明,小德张到天津来的那一年,陈钩子十二岁,记住是十二岁,不是十五岁,十五岁就不至于吓得尿裤了,尿裤怎么样?一尿裤,就尿出陈记酱肉来了。
自然这是后话。
就说这一天下午,陈钩子挎着个提盒走在街上卖酱肉,走着走着,他就觉得今天街面上和往日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没有车马,没有行人。满街上只见差役们提着哨棒走来走去。陈钩子知道,一定是宫里来人了。再想起这些天街面上的传言,陈钩子断定,一定是小德张大人到天津了。
陈钩子自知小德张并不想看见自己,立即就想绕个道走开,好给小德张让路。陈钩子正要穿过大街,向胡同里面走,才走到大街正中,不好了,迎面刀斧手过来了。迎着陈钩子,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走了过来,满马路扬起一阵尘土,前面有人吆喝着肃静,后面有人扛着回避的木牌,气势好不威风也哉。赶紧回避,只是来不及了。只看见大队人马兴冲冲走了过来,陈钩子想往街后面的胡同里钻,才回头,上百名衙役已经沿着马路一侧将退回的路封死了,赶紧快跑一步,跑到马路对面,也好找个地方躲避,更是来不及了,前进的路被刀斧手挡住了。唉呀,陈钩子遭难了,今天大太监小德张莅津,你斗胆挡驾,狗头不要了,等着杀头吧,陈钩子。
扑簌簌,陈钩子的眼泪儿滚下来了,真是生有时、死板地,阎王让你三更死,谁也不能留你到五更。自己才活到一十二岁,没想到就要死在刀斧之下,真也是太冤枉了。老爹答应自己只要生意好,十六岁上一定给自己完婚,盼星星盼月亮,心里盘算着还有四年时光自己就是大老爷们儿了,没想到还是没有那份造化,没娶上媳妇儿,小光棍一条,就回去了,这才是枉生一世了呢。
再想想,自己才十二岁就了结一生,最最对不起的还是生身父母,为了给自己留下终生的饭碗,老爹得罪了几个姐姐,恨得几个姐姐都和老爹断了亲情。老爹曾经指着院里的一锅老汤对自己说:
“儿呀,院里灶上那一锅老汤是咱家的镇宅之宝,女人生儿子的事可以不管,院里的那锅老汤不能忘了侍候。无论是谁来向你乞求舍他一碗老汤,你都万万不能心软,你今天看他可怜舍了他一碗老汤,明天他做出酱肉来,砸了你的生意,你活活饿死在他的门外,他都不会可怜你。知道你姐姐为什么恨得我牙根发酸吗?就因为一碗老汤。你姐姐出嫁之后,丈夫没有本事,你姐姐求我舍她一碗老汤,帮助她丈夫也煮酱肉。我六亲不认,至死我也不答应,你姐姐和你姐夫跪在我面前整整三天三夜,我就是一动不动,凭他两个怎样央求,我也不舍他一碗老汤。你穷,我给你金山银山,家里的东西随你拿,你要坐江山,借我一颗人头,伸出脖子任你割。你想要我一碗老汤,把皇帝老子驾出来也不行。皇帝老子说我这一锅老汤犯了王法,当着皇帝老子的面,我将这一锅老汤倒到大河里,倒大河里还不行,河水里也有老汤的精华味儿,倒到地沟里,顺着阴沟流到大海,谁也休想再吃陈记酱肉,你说要我一碗老汤,没门儿。”
“后来是你老娘看着你姐姐一家受穷心疼,趁着我出门做生意,把看着老汤的大黄狗牵走,从大锅里盛了一碗老汤,天感应,正碰见我做生意回来,二话没说,抬脚,我就将你姐姐手里那碗老汤踢到地上了。为这个,你姐姐多年不回家,骂我是个无情无义的老混爹,任你恨,任你骂,那锅里的老汤就是不舍给人。”
只是,只是,爹呀,儿子不孝,没有尽到保护老汤的责任,如今大太监出巡,前面的刀斧手已经抡起了刀斧,只等刀斧落下,儿子的脑袋瓜子就要滚落在地了,天呀,老辈人作了什么孽,怎么就惩罚到我的头上了呢?
……
也是阎王老爷有眼,天可怜陈钩子,放他一条活命,眼看着刀斧手的刀斧就要落下来的时候,陈钩子就觉得背后挨了重重的一棒,咕咚一声,陈钩子倒在地上了。
陈钩子被一根哨棒打倒在地,正好将胳膊上挎着的大提盒压在了身子下面。陈钩子身子不高,整个一个人弓在大提盒上,活赛是一个小土堆,挡在了马路中央。
懵懵懂懂,陈钩子倒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莫非是刀斧手的刀斧落下来了?没有,刀斧手的刀斧若是落了下来,自己的脑袋瓜子早就该落地了。睁开眼睛在地上寻视了半天,也没看见有人头在地上滚动,再抬手摸摸脑袋瓜子,还在脖上安着,睁开眼睛还看得见街上的大队人马,还能听见差役们的喝叫。没死,一定是什么人把自己按在地上了。
陈钩子正想闹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背后传来了一个人悄悄的说话声:“小王八蛋,你不要命啦?”
听说话的声音,耳熟,陈钩子每天跟着老爹街上走动,自然认识许多人,差役里几乎每个人都白吃陈记酱肉,吃陈记酱肉就对陈爷有感情。今天正赶自己出来静街,看见陈钩子挡驾的罪,杯水之恩,涌泉相报,冲着老陈爷的面子,出来救下陈钩子一条性命,于是一哨棒打下来,就帮助陈钩子躲过了刀斧手的刀斧。
果然是老爹的老朋友,王差爷。王差爷彼时正提着哨棒在街上巡察,正看见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在大街上跑,再一细看,不是外人,正是老陈爷的独根苗儿,陈钩子。一定是这孩子出来卖肉,眼神儿不灵,正遇见大太监莅津,一时不知回避,眼看着性命就难保了。也是急中生智,王差爷一个快走赶上来,伸出哨棒,用力将陈钩子按在地上,躲过了刀斧,再有什么事情,那也就听天由命了。
“王差爷,救我一命,日后你一辈子白吃我的酱肉。”陈钩子伏在地上向上面的人说着。
嘴上虽然小声地说着,身子是吓得由不得自己了,身子由不得自己该是个什么情形?尿裤了,哗哗地一股水就顺着裤管流下来了。刚才不是说过吗,陈钩子倒地,将放酱肉的大提盒压在身子下面了,自然,这泡尿,也就正好全流到大提盒里面去了。流进大提盒里又怎么样,不知道,反正酱肉的味道就变了。
王差爷自然不和陈钩子说话,只用哨棒狠狠地压着陈钩子,小声地对伏在地上的陈钩子说道:“别出声,等着千岁爷发落吧。”
王差爷的话声还没有落,小德张圣驾过来了,舆驾之前小德张大队人马停下,舆驾里小德张传旨下来,大声喝问:“什么人挡驾?”
听到小德张的喝问,王差爷这才敢回身禀报:“回禀千岁爷,挡驾的不是个人,是本乡的一个钩子。”
“狗子为什么挡驾?”舆驾里的小德张误将钩子听成了狗子,便恶凶凶地向下面问着。
是呀,狗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挡驾呢?
说是好玩,你成心断送他性命呀,说是有正经事,有正经事的有叫钩子的吗?
但千岁爷问下话来,你不能不回答,不回答,就有杀头之罪。我问你话,你不应声,你拿我不当人怎么的?杀!
完了,脑袋瓜子掉下来了。
“回禀千岁爷,钩子能有什么正经事呀,钩子他爹是个卖酱肉的,钩子知道今天千岁爷从这里经过,特意将他老爹制作的酱肉偷出来一块,要呈给千岁爷品尝品尝。”
“哦,还有这等奇事,咱爷们儿每天在宫内,御膳房满汉全席地孝敬着,怎么还有没吃过的美味?快要他呈上来。倘他老爹制作的酱肉真是人间美味,咱爷们儿自有奖赏,倘这小儿故意挡驾,以进呈酱肉为名和咱爷们儿玩笑,那时再发落他不迟。”
“进酱肉!”立即,一声一声的吆喝传下来,千岁爷要亲自尝尝陈爷的酱肉。
一声进酱肉的旨令传下来,王差爷过来就从陈钩子的身子下面将提盒夺了过去,陈钩子用力争抢,没有抢下,匆匆忙忙陈钩子在王差爷的耳边说了一句:“王差爷,那酱肉呈不得。”
“你家陈记酱肉如此有名,怎么又呈不得了呢?”王差爷一面抢提盒,一面向陈钩子问着。
“那酱肉,我小恭了。”陈钩子万般着急地向王差爷解释着说。
天津人礼貌,大小便叫解大手,解小手。再斯文的,说出大恭、出小恭。陈钩子千岁爷面前不说粗话,就如实向王差爷说,那酱肉上面,他小恭了。
王差爷来不及听陈钩子说话,夺过一块酱肉就向千岁爷和舆驾呈了上去,回过头来还向陈钩子呵斥道:“你还想讨的什么功,没杀你头就便宜你了。”
“不是不是,王差爷……”陈钩子还想说什么,来不及了,王差爷已经将酱肉呈上去了。
一看大事不好,陈钩子抢上一步,跪到小德张的舆驾前面,向着小德张的舆驾大声地喊道:“万岁爷饶命!”
“哟,你瞧,这狗子管咱爷们儿叫万岁爷!”舆驾里,小德张听见跪在地上的孩子唤自己是万岁爷,开怀大笑。好宝贝儿,真有你的,机灵,你怎么就看出咱爷们像万岁爷呢?“赏!”你瞧,酱肉还没有呈上去,千岁爷就赏下来了。
赏什么,千岁爷身上那是从来什么东西也不带的,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千岁爷想要什么东西,地方官府就呈献什么东西,那是一点也不必千岁爷自己操心的。舆驾里小德张在身上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出来,好不容易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一颗小银锭子。赏,立即就将一颗小银锭子从舆驾里扔了出来。
一颗小银锭子,相当于后来的一大枚硬币,一元钱。
舆驾上一枚银锭子扔下来,王差爷立即向舆驾里的小德张跪了下来,提足一口丹田气:“小民陈钩子给千岁爷叩头啦!”
说着,王差爷又暗中踢了陈钩子一脚,悄声地向他说:“快喊谢主龙恩。”
陈钩子到底是个机灵鬼,立即向着千岁爷的舆驾放开喉咙大喊了一声:“谢主龙恩呀!”
“哟,你瞧这宝贝多招人疼呀,他对咱爷们儿喊谢主龙恩啦,哈哈哈哈!”舆驾里小德张开心地哈哈大笑了。
“起驾呀!”趁着小德张在舆驾里笑得得意,王差爷闪开身子,将陈钩子用力一推,开出道路,只等小德张起驾了。
小德张正在万岁声中得意,早把尝酱肉的事忘到脑袋瓜子后面去了,舆驾抬起来,前面刀斧手一吆喝,急急风,他还有正经事要办去呢。
……
就这样,陈钩子挎着一大盒酱肉回到家来,他老爹老娘听说儿子被拦在路上,挡了千岁爷的驾,此时可能早已身首异处。“儿呀。我苦命的儿呀!”正放声大哭,一抬头儿子立在了面前,老两口儿乐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谢主龙恩,谢主龙恩!”老陈爷和老陈奶奶拉着儿子一起面朝正南,跪在地上一连磕了上百个头,这才站起身来,安抚孩子别受了惊吓。
陈钩子将路上挡驾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老爹细细地述说,他老娘到院里去照料灶上的事,最后陈钩子告诉他老爹说,千岁爷一高兴还赏了他一颗银锭子呢。
“唉哟,这可是千岁爷的赐物,万万不可丢失。咱们不能把这颗银锭子只看作是千岁爷对咱们一户人家的赏赐,要看作是全天津卫百姓蒙受到的赏赐。怎么办,要将这一枚银锭放到酱肉锅里面,每天让全天津卫的百姓和咱一起分享千岁爷的恩泽。”
说着,老陈爷就往院里走,陈钩子紧紧地追在身后,陈钩子一面追着老爹往院里走,一面战战兢兢地向老爹禀报:“爹,有件事,我不敢告诉你。”
“你做下什么坏事了?”老陈爷回头向儿子问着。
“我上街带出去的那一提盒酱肉……”陈钩子的本意是想告诉他老爹那一提盒酱肉已经被他撒上尿了,但他老爹没时间听他细说,只回头劝慰着他说:
“不要紧,逃出一条活命就是便宜了,酱肉没卖出去,放回锅里就是了,煮到明天味道更足……”
不容分说,老陈爷走到院里,先将那颗银锭子放到锅里,再拿起大提盒,“哗”地一下,满提盒的酱肉就倒回锅里去了,陈钩子来不及阻拦,只捂着嘴巴喊了一声“爹!”再不敢出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