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兰回来了,这在烟灯村是件大事。她回来那天,下了一些雨。她在烟灯村满是泥浆的村道上一跳一跳地走着。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个场景。他们看到李玉兰拎着一只红色皮箱,包得紧紧的屁股蛋子一扭一扭的。
当时,李玉兰的家人都在田里栽秧。正是六月天。烟灯村人几乎都在栽秧。其实很多人都看到了李玉兰,但他们都故意装作没看见一样。所以基本上没有人和李玉兰打招呼。李玉兰的父亲李老汉和哥哥李明义更是把腰深深地弓着,他们在栽秧的同时恨不得把脑袋也当成秧棵栽进泥里。只有李玉兰的嫂子林小芹直起了腰,林小芹甩了甩手上的泥水说,玉兰妹子,回了。李玉兰扬声答道,回了嫂子,栽秧呢。这时烟灯村人都从田里直起腰来,大家都说,哦,是玉兰回了呢。李玉兰说,都栽秧呢。
李明义这时抓起一捧泥扔到林小芹的脸上,李明义低声吼道,狗日的不栽秧,看你吃屎去。李明义的吼声虽然低沉但却劲道十足,而且充满怨恨。林小芹一声不哼地弓下腰去。烟灯村人也都在自己的田里弓下腰去,他们不再搭理李玉兰。李玉兰就这样回到了烟灯村。
李玉兰是五年前离开烟灯村的,那时候,许许多多的乡村青年都像候鸟一样地飞往城市。李玉兰在几个工厂之间兜了一个圈子之后,就正式选择了妓女这个行当。因为李玉兰没有读过多少书,她在城市里显得无所适从。李玉兰并不缺少力气,她毕竟来自乡村。李玉兰的体力足以应付十四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劳作。但李玉兰忍受不了庞大封闭的车间,人在这样的车间里简直就像一条小虫子一样。李玉兰对机器对噪声都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株植物一样,如果硬性移植到这样的车间里她一定会枯死的。而且,李玉兰同样忍受不了打卡这一类的管制。就连吃饭睡觉大小便也被安排在特定的时间里。李玉兰忍受不了这一切。
李玉兰又不愿意两手空空的就回到烟灯村,所以,她就选择了做妓女。没有人逼她,也没有过不去的天灾人祸横在眼前,比如家人得了重病或者遭了车祸,再比如房倒屋塌或者火灾。其实什么故事也没有发生。李玉兰在一天晚上去了一家发廊,这家发廊位于城市的某个开发区,发廊的老板留下了她。李玉兰就这样开始了她的妓女生涯。
李玉兰是第一个在外面做妓女的烟灯村女人。几年以后,烟灯村包括烟灯村周围一带又有别的女人做了妓女。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而在当时李玉兰是第一个。这一消息很快传回了烟灯村,因为那些从烟灯村出去的年轻人一直和家里保持着联系,他们不断地给家里写信或者寄钱。
得到消息后,李明义去了一趟李玉兰所在的城市。李明义先找到老乡,在老乡的指点下,李明义来到了李玉兰的那家发廊,李明义在这里把李玉兰暴打了顿,然后,李明义一个人回到了烟灯村。
本来,李明义在去之前曾经发誓,无论活人或者死尸一定要带回李玉兰,但最终李玉兰还是留在了那座城市。李明义把李玉兰暴打了一顿,李玉兰居然一滴眼泪也没流。李明义说,你给我死回去。
李玉兰说,我不回去。
李明义说,你不回去我现在就弄死你。
李玉兰说,你就是弄死我我也不回去。
李明义说,你不回去你要一直把自己卖烂么?
李玉兰这时流下了眼泪,她说,我现在已经烂了,我就是再烂也烂不到哪里去。就算你把我弄回去我也好不了。人的名誉不像一件衣裳打个补丁就能补好的,我身上的烂也不像胡萝卜一样说削就可以削掉的,我不如趁自己烂多挣点钱,要不然,我就太亏了。
这么一说,李明义就垂下了头,李明义想李玉兰有她的道理,李玉兰就像一只瓷碗已经打碎了,就是把她糊弄起来她也是一只破碗了。还不如就用这只破碗装点钱,对李玉兰还是一种补偿呢,李明义想通就走了。到了火车站,李明义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李明义的脸便像馒头一样肿了起来,上面还有黑色的血丝渗出来。李明义这么做有两点意思,第一是因为李明义的妹子在干那个,他太屈辱了,他想用疼痛减轻一点屈辱,但又没有别人来打他,所以李明义只好自己给自己来两下;第二个意思是李明义回去也好有个交待,李明义没有说他见到了李玉兰,而是说他在路上遭抢了,他的钱都被人搜光了,而且还被人打了。李明义说你们看看我都差点被人打死了,现在外面真是乱得很,人一生不出门才是福人呢。李明义出去了一趟就是这么个结果,李明义遭劫成了烟灯村一个新的话题,这个话题多少减弱了人们对李玉兰的关注。
现在李玉兰回来了,李明义黑着脸子出出进进。李玉兰给父亲和哥哥各带了一条红梅烟,李玉兰先把红梅烟抱到父亲房里,李老汉默默收下烟,然后说了句回来就好。李玉兰又把红梅烟抱到哥哥房里,李玉兰还给嫂子林小芹带了一条裙子。李明义猛地把烟和裙子扔到地上,李明义说,你还有脸回来么?你不死在外面你回来干什么?
李玉兰说,我回来报答咱爹咱哥呢。李明义说,你拿什么报答,我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李玉兰说,我拿钱报答。我要用钱把你们丢尽了的脸面再给挣回来。
第二天,李玉兰就去找村长孙得贵。孙得贵正在看报纸,他把脚高高地跷在满是灰尘的办公桌上。李玉兰走进办公室对孙得贵说,村长,看报呢。
孙得贵抬起头来,孙得贵的眼睛从报纸上面瞅着李玉兰的胸。李玉兰的胸高耸着。孙得贵说,玉兰,找我么?李玉兰说,村长,我找你给我们家批一块宅基地。孙得贵说,现在土地紧张得很,怎么能说批就批呢。李玉兰说,村上那么多人做了新房子,只有我们家还住在旧房子里,像我们家那样的烂房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呢。
孙得贵这时候眼睛都看直了,李玉兰的身子实在是太有味道了。像孙得贵这样对女人有着透彻研究的男人,一眼就能看透女人的秘密。李玉兰的身子是那种只要一触摸就永远忘不了的东西。孙得贵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要先把钩子下好,所以,孙得贵就很爽快地说,好,我就批你们家一块宅基地,你看中了哪里就批哪里。
李玉兰说,我看中了村东头的那块麻地。孙得贵说,就把那块麻地给你们家。李玉兰说,村长,什么时候上我们家喝酒去。孙得贵斜着眼睛说,光喝酒么?光喝酒我可不想去。我喝酒的地方太多了。李玉兰说,那我就陪村长再搓几圈麻将,听说村长的麻将搓得不是一般的好。孙得贵笑了,我的优点还不止这些呢,以后你就知道了。
村东头的那块麻地现在已经不种麻了,里面长满了野草。因为村里抛荒的土地太多了,像这样不成形的小块土地没有谁会瞧得上眼。在过去这块地里种麻的时候,村里的许多孩子都在麻地里拉过屎。那还是很久以前,李老汉在某一天指着那块满是干屎的麻地说,要是能在这块地里做一栋楼房起来,那才是李家的祖坟上冒烟呢。那时候李玉兰的母亲还没有病死,李玉兰的母亲说,这块麻地有什么好,里面尽是野孩子们拉的屎。李老汉说,你知道什么,这块地风水好。李玉兰的母亲说,你知道什么风水好不好,你又不是阴阳先生。李老汉说,我不是阴阳先生我也知道这块地风水好。你知道为什么孩子们都喜欢在这块地里拉屎吗?因为这块地风水好,在里面拉屎舒服,我也在里面拉过一泡屎,确实舒服呢。李玉兰的母亲就眯细了眼睛看那块麻地,李玉兰的母亲说,敢情真是风水好呢。后来,李玉兰的母亲病倒了,李玉兰的母亲在病死之前不断地梦到那块麻地。李玉兰的母亲说,我每次梦到它都有一位穿白裙子的仙女在那里飞来飞去。李老汉说,有仙女在那里飞来飞去,那真是一块好地呢。我们李家没有钱在那里做楼房,干脆做成坟地算了,你要是在我的前面死,我就把你埋在那里。李玉兰的母亲说,千万别把我埋在那里,我们这一辈子没有能力,说不定下一辈人就有志气了呢,我们李家一定要把楼房做到那块麻地里去。
李玉兰母亲的这段话几乎成了她的遗言,因为她不久就病死了,李老汉把她埋到了后山,关于这块麻地成了李家永远的秘密。
现在,李玉兰有能力了却李家的这一心愿,穿白裙子的仙女在那块麻地的上空飞来飞去已经飞了好多年了,李玉兰现在要把李家的这一秘密化成一幢可触摸的敞亮的楼房。这一切的实现都必须依赖于钱,而她有钱。李玉兰之所以选中了那块地,不但是为了了却父母的心愿,还因为她在用商业的眼光审视那块地,她认为那块地包含着很好的商业前途,因为那块地正好在村头,将来无论开小吃店还是开杂货店都是最佳的选择。
李玉兰首先把这件事告诉了李老汉。李玉兰说,爹,村长已经把那块麻地批给我们家了。李老汉说,真的么?李玉兰说,当然是真的,那块麻地已经是我们的了,我们想什么时候做房子就可以什么时候做。李老汉说,那要很多钱呢。李玉兰说,钱我有。
李老汉鼻子酸酸的,李老汉说,你那可都是一些造孽钱呀。
李玉兰的鼻子也有些酸,她说,管它造孽钱不造孽钱,等我们的楼房做起来了,烟灯村就再没有人说什么了。
李家要做楼房的消息像风一样很快传遍烟灯村的每一个角落,在烟灯村,有许多人做了新房子,但真正做了楼房的却只有村长孙得贵一家。现在李家也要做楼房了,因为有了李玉兰,李家在烟灯村就可以和村长抗衡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然而,李玉兰到底有多少钱,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人们纷纷猜测这一点,有人说李玉兰那只红色皮箱里装的都是钱,有人说曾经在烟灯镇信用社看到过李玉兰,李玉兰是去那里存钱的。因为李玉兰有很多钱,钱放在家里肯定不如放在信用社安全。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李玉兰有钱,如果没有李玉兰,李家就别想做楼房。
在烟灯村,因为李玉兰回乡这样一个事实,李家的地位得到了明显的改观,人们开始像巴结村长那样巴结李家,这是李家没有想到的。在李玉兰突然回到烟灯村的时候,李家好像被裹进了浓重的阴影之中,尤其是李明义,李家唯一的顶门汉子,当时差点一头栽进了秧田里。他不愿意李玉兰在烟灯村露面,内心深处他更愿意李玉兰已经死掉了。如果真是这样,李明义虽然忧伤,但至少可以摆脱屈辱,可李玉兰偏偏回来了,所以,李明义当时就把一捧泥扔到了林小芹的脸上,因为他痛恨林小芹和李玉兰打招呼,林小芹当着那么多烟灯村人和李玉兰打招呼,使李明义觉得无地自容。
李明义当时就把李玉兰送的红梅烟和裙子扔到了地上,这表现了他的不妥协,而且,李明义从那天开始又拉起了肚子。李明义的肚子不停地咕咕叫唤,这使得他不断地要往茅坑里跑。他刚开始时拉屎,后来拉稀,到最后一条线地拉水了。这是李明义的老毛病,李明义一遇到特别烦心的事就拉肚子。在这之前,李明义一共拉过两次肚子,第一次是李明义去找李玉兰回来时,那次他差不多拉了有一个月,他把自己圆鼓鼓的身子拉成了一张皮,那一次拉肚子几乎把他摧垮了似的。无论李老汉和林小芹怎么劝说,李明义就是不去医院,他像是存心要把自己摧垮似的。很多人都认为李明义没准会熬不过去,甚至有人认为他会死在茅坑里,如果李明义真的拉死了,毫无疑问,所有的账都会算到李玉兰的身上。人们会说,这个婊子,不但败坏了李家的名声,还害死了她的哥哥。但李明义还是活了下来,李明义虽然只剩下一张皮,却活得极有精神。那段时间,李明义的遭抢和拉肚子在烟灯村引起了广泛的同情。其实,李明义却因此有了一些快慰,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在用肉体的苦难悄悄为李玉兰赎罪。
李明义第二次拉肚子是在三年前。三年前,李明义被查出患了一种病,这种病将导致林小芹无法受孕,这意味着李明义将没有子女。李明义在医院里被告知,这种病治愈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要治,必须花一笔钱,这笔钱的数目是李明义闻所未闻的。李明义和林小芹只好悄然回到了烟灯村,这一隐秘事件再一次击中了李明义,李明义这一次拉了一个半月。一个半月以后,李明义对林小芹说,再过十年,我们就去抱养一个儿子。林小芹含泪应允。李明义又一次不治而愈。
李玉兰回到烟灯村,使李明义开始了第三次拉肚子,但这一次李明义没拉几天,因为李玉兰带回的不是李明义想象中的耻辱和白眼,恰恰相反,李玉兰带回的是金钱,随之而来的是烟灯村一齐转过来的笑脸。
李明义在村道上碰到了村长孙得贵,李明义本来打算勾着脑壳躲开的,但村长孙得贵远远地就喊了起来。孙得贵说,李明义,下午到村委会来把手续办一下。李明义应了一声,就想走开,李明义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说,村长,办什么手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