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正得意地画水彩,有人敲窗。我慌忙钻进床下,按妈妈教给我的,一个劲地叫爸爸。窗上的人影不见了。等了半天,我才跳到窗外。四下黑灯瞎火,什么也没看见。
一只大手从身后捂住了我的嘴,一个汉子蹲在耳边:“俺是你二舅,不认识啦。你娘叫俺,接你回老家。”
“老家?老家有热饭热菜么?”
二舅说:“有,要啥有啥。咱们现在就走,不能回去告诉你爹,他知道了,咱就走不成了。”
我说:“哈!爸爸根本不在家。”
二舅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这个鬼头。”
我高兴了,老家有吃有喝,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外号“傻子”。
二舅从腰里拽出一串钥匙,打开屋门,帮我收拾包袱。一双球鞋,两件衣服,还有水彩盒。
说是二舅,他不过大我十来岁。他光着头、撸着袖,粗大关节的手拉着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黑夜。
二舅说:“你娘跑了,跑到啥地方去了?跑到天边去了,跑到水底去了,跑到只有俺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去了。啥个妈呀妈的,那是你娘,不是妈。你娘知道俺的本事忒大,叫俺接你回老家,老家就是你娘的家,老家也是你爹的家。咱们的老家在白洋淀里,村子的东旮旯,你爹的老家也在白洋淀里,村子的西旮旯……”
我们在河边找到一只小船,是二舅的。把包袱扔上船,把我架上船,二舅开始摇橹。我扒住船帮,睁大眼睛。茫茫晨雾,就像舞台换景的幕布,遮去了灯光下的大字报,又展现出丛丛芦苇。小船轻摇慢荡,荡进了“九河下梢”,荡进了白洋淀。
你在地图上,找到北京,再沿西南画个等边三角形,那就是白洋淀。
白洋淀的水,光洁如绸,缥缈无际。远处总有几缕青烟飘摇不散,小船慢慢摇近,竟是村庄,不摆不晃的村庄里总有好几处的灶火。
我问:“为什么我爸爸家的人,不来摇船接我?”
摇橹声吱呀吱呀,二舅也油腔滑调起来:“你爹的家,只有你这一个孙子。咱家福分大,孙子孙女全有啦。可咱家也是不好惹,孙子也不是白给的。也仗二舅俺本事忒大,偷偷把你抢回家。回了家,要听话,不兴四处撒鸭子。要是叫别人抢了去,进门就叫你当孙子。叫你当孙子,那可就全完啦。”
天黑时我们又摇近一个村子,高大的树丛连同水中的倒影,黑乎乎的越来越大。这一次我们的小船没有绕开,一猛子钻了进去。
黑咕隆咚地一声吆喝:“哪一个呦……”怪声怪调地吓了我一跳。身后的二舅也跟着怪声吆喝:“是俺呦……”
岸边立着一个黑影,接住了绳子,拴了船。二舅推我上岸说:“叫妗子。”我叫了。黑影笑出了白牙。
妗子也是粗手粗脚地拉我钻胡同,像是大老鼠带着小老鼠溜洞。白洋淀水多地少,村上人家挤着人家,院墙夹着院墙,夹出了比胡同还像胡同的高墙过道。每一家的房顶都是平的,为了晒粮食,编苇席什么的,当院子用。房顶和房顶都横架木梯,户户相连,整个一片空中栈道,比地面街道还热闹。串门的熟人走上边,赶路的生人走下边。
姥姥的家就在水边儿。没拐两个胡同,我们就迈进了一家高墙大院。二舅喝道:“跪下!磕头!叫姥姥!”我冲着黑屋,依次做了。
姥姥哈哈笑,扶着门框扭搭出来,拍打我的脑袋,冲着房顶叫喊:“快呦!快下来,点上灯,看看俺这乖巧的孙子呦!”
几个姑娘的尖叫声,顺着梯子滑落下来。我原地跪着,接着磕头,二舅一把拉住,“别!别磕头。要磕头,该是她们给你磕。一群丫头片子。”
土炕上,油灯旁,家人围着我坐。
妗子摸着我的头,“瞧瞧!到底是城里人,白得夜里都发光。”几个表姐妹前后左右地捅我,胳肢我,“接着给俺们磕头呦,可真是个稀罕,咋整也别叫别人抢了去。”“抢了去可就没有咱们的份了。”
姥姥双手扒着下眼皮,露出许多眼白来,摇头晃脑地吓唬我:“瞎老婆子抓你来喽……”
“哈哈哈……”大家哄笑。
二舅用手指顶住嘴唇:“嗤——”墙上的巨大黑影,在四周挡住了笑语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