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说,我可不在乎以前你和瓦罗基在学校里的事儿,可进了林子,到了我们猎乡,你可得规矩点儿,别再有那念想。不然,我格林娜可不是好惹的娘们儿。”格林娜停住脚,回头扫了迟宇一眼。
迟宇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格林娜这样和她说话,她很反感,也很难为情。她放慢了脚步:“格林娜,你这人真怪,干吗总这么认为?我说过了,我和瓦罗基真的很平常,什么事儿都没有。”迟宇摊开两手,她真有点哭笑不得。从瓦罗基身上,她看到了鄂温克人坦荡、真诚、执着而热情的为人,而从格林娜身上看到了什么?狭隘、自私,还有点小气?她说不上来,反正这次来猎乡,她觉得有点得不偿失。
雪很厚,也很白,一行黑洞洞的脚印从林子里延伸到山谷。
格林娜、迟宇,一个鄂温克女人和一个汉族女人,或狭隘或大度,此时此刻是没有人来给她们评判的。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们都沉默了。林间雪地里只有两个人“喀嚓、喀嚓”的脚步声给空旷的山谷带来了活力。
平静是表面的,对两个女人来说,她们各自的内心世界,正如地壳下面的岩浆,在剧烈地翻腾、涌动。
格林娜的两腿像上紧了的发条,有力而快速地迈动着,看到迟宇狼狈兮兮的样子,她很开心——这样一只兔子,还想跟公鹿一块儿驰骋么?笑话,只有我格林娜——这头真正的母鹿,才配和瓦罗基在林子里一起扬蹄儿!
迟宇实在迈不动步子了。现在,她的第一个愿望就是想休息。躺下来,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会儿,那该有多好啊!哪怕是躺在雪地上也行。可是格林娜一直催促着她,一点儿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迟宇的一举一动,格林娜看在眼里,她真有点儿幸灾乐祸。其实,要是换一个人,她早就主张休息,或者把对方的辎重拿过来自己负担一些。她本来是一个很豁达的人,古道热肠,十分注重情谊的,但对眼前的迟宇,她做不来,她嫉恨这个女人。因为这个汉族女人,瓦罗基常常嘲笑她,并公开说她一些坏话,更让她受不了的是,瓦罗基不止一次地数落她:“嘿,你呀,你的脸干嘛那么黑啊,啧啧,瞧那高高的颧骨,那薄薄的嘴唇,看看你的尖鼻子,是一只鹰呢……迟宇,我那同学,你觉得怎么样啊?那才叫带劲儿!”
看到瓦罗基那种洋洋自得和忘乎所以,格林娜怒火冲天,她觉得瓦罗基太无耻,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有一次,格林娜憋足劲儿,狠狠地扇了瓦罗基一个耳光。
格林娜很委屈,在猎乡,她称得上是一个出色的姑娘。她是炸茸能手——干那种活儿,完全得掌握住火候,把鲜血淋漓的茸角慢慢放进锅里,在沸水里蘸上几蘸,血浆略一凝固,就得马上提出水面,然后晾起来。如果炸急了,会把血溢掉;炸重了,又会使茸角破裂,造成降等。格林娜从小就学会了这种技术,她的母亲是猎乡里最优秀的炸茸能手,而像格林娜这样的炸茸好手,在猎乡也是凤毛麟角。
格林娜还是猎乡雕刻桦皮器皿图案的能工巧匠。一块普通的兽骨在她手里会出现动人的奇迹:只要那兽骨在她手中顺着桦皮纹理随手那么一刻,桦皮器皿上就会出现精美的云纹啦、水波纹啦、鱼鳞纹啦等等别致精巧的图案。不仅如此,格林娜还是一个出色的猎手,她能和那些男人们一同进山打猎,有时还一个人独闯深山峡谷。她就是这么一个要强的女人……
太阳向西沉下去,山脚下呈现着一片黑红,夕阳映照下的雪地里却是一片银光灿烂。
疲惫的迟宇实在坚持不下去了,面对这个强悍的、耐力十足的格林娜,她的体力是自愧不如的,尽管她的主观愿望是想与格林娜抗衡下去,她相信自己的身体是健壮的,最起码她可以再坚持连续翻越几座大山,但是这个美好而简单的愿望,却被超负荷的体力透支击垮了,现在除了自己的意志还怂恿着她继续走下去以外,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拒绝接受她的指挥。
“格林娜,我们,我们还得走多久?”迟宇终于停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怎么啦?裤裆里冒了点红,那当什么事儿啊?我们生孩子,有时候也就只是那么一蹲。真娇气!”格林娜呵呵笑着,叉开两腿,做了个下蹲的姿势,“你问我还有多远吗?跟你说,我们进山的时候是坐爬犁从猎乡到坎比诺又到伊烈呼力山谷的。现在我们是抄近路,从大山里直插回来的,懂吗?前面那个山口,你看好了,过了那山口就是阿里河,顺河流往下游走就找到猎乡啦!明白啦?”
迟宇顺着格林娜手指的方向的确看到了一个山口。那山口像一个大月芽儿,太阳的余晖透过月芽照射过来,放着耀眼的光芒,光芒下面的山峰是清一色的黧黑和迷茫;而光芒之上的雪山却镀上了一层金箔,闪闪发亮。
“你那儿有火吗?”格林娜拄着枪看着迟宇。
迟宇仍然望着那个月芽形山口发呆。
“火儿,你那有火吗?”格林娜提高了嗓门儿。
迟宇摇摇头。
“怪你太不中用,看来,我们得在山上过夜了。”格林娜四处张望着。
“我还能坚持一会儿。”迟宇嘴里还是咬得很硬,她心里却恨不得立即躺下来。她的腰又酸又疼,小肚子里似乎装进了一块石头,硬邦邦的,拼命向下坠着,鼓胀得难受,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
“你别以为那座山离得很近,望山跑死马,山里的规矩,知道吗?”
“这我懂,可我还能坚持走一阵子。”
“得了吧!你瞒不了我……你……”格林娜的脸突然严肃起来,她抄起枪。
迟宇狐疑地顺着格林娜的目光望去,几棵大树下面是一堆一堆的灌木丛,其中的一堆灌木丛上挂满了霜花,一股一股的热气儿有节律地从灌木丛里飘出来。
格林娜吁了一口气:“真他妈带劲儿!好哇,该着我露脸儿,真是一个好机会!”
“怎么啦?格林娜,你说啥?”迟宇被格林娜弄得莫名其妙。
“你别管,一会儿你就知道啦!来,先吃点东西,肚子填饱了,精神头儿就更足啦!”格林娜说着从怀里拽出一个包裹,从里面拿出一块肉,用刀子切开,递给迟宇一半。
太阳就要把整个身子沉落到林子后边去,西边的山顶弥散着柔和的色彩,那色彩火苗儿一样透着一种淡淡的橘红。
格林娜把最后一块肉放进嘴里,又抓起一把雪塞进去,咀嚼着:“你怎么样啊?”她边咀嚼边站起来,“喀哒”一声拉开了枪机。
迟宇也机警地抓起枪:“你——干什么?”她跳起来,将嘴里正在咀嚼的肉块儿吐了出来。
“不干什么。”格林娜不紧不慢地说,“那儿有一只蹲仓的狗熊。”她用下巴点了点冒着“热气儿”的灌木丛。“你看那一股一股的热气,这家伙的肺呼吸量挺大,绝对是一头大家伙。哈,点儿真冲!”
迟宇放下枪,“我们干吗惹它?”
“屁话!我们猎人指望什么?白捡一副胆囊你不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行啦,别啰嗦啦!你看,你是不是帮帮我呀?”
迟宇摊开两手,耸耸肩:“抱歉,无能为力!”
格林娜没吱声,向旁边的树林子走去。一会儿,她从树林里拽出一根擀面杖粗细的风干树,三下两下就把那些枝枝杈杈踹掉:“用这玩意儿捅它,招惹它出来,懂了吧?”
迟宇站着没动,让她和一头凶猛的黑熊去面对面地较量,说真话,她的确没有那个胆量。再说,何苦呢?她可不想做这种事儿。
“哈,你这娘们儿,害怕了吧?跟你说,这会儿的黑瞎子可要比爷们儿温顺得多。”格林娜来到迟宇跟前,拣起杆子,向灌木丛冒热气儿的地方捅去。一下,两下……
“嘿,还挺沉得住气呀。让你不动!让你没动静!”格林娜用力捅起来。
“呜——”终于,灌木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鸣叫,打雷一样,又像刮风。灌木丛上的霜雪纷纷落下来。
迟宇被惊恐的鸣叫声震得一哆嗦,手中的枪差点掉在地上。
格林娜停住手:“看到了吗?就这样!”她扔掉杆子,拣起枪。
“别惹它。”迟宇还没有醒过神儿来,惊魂未定中,她向格林娜乞求着,“咱们别惹它!”
“你怎么这么啰嗦?我让你去捅它!”格林娜口气强硬,不容置疑。
迟宇转回身。她想离开。
“你站住!”格林娜厉声喝道,“别自找苦头!”
迟宇回过头,正看到格林娜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那面孔像一张铁饼,眼睛鹰一样盯着她。
“你,你要干吗?”迟宇胆怯了。
“按我说的去做,快去捅它!”格林娜的面目毫无表情。
“我才不呢!”迟宇同样提高了嗓门儿。
“是它让你去!”格林娜移了移手中的枪管儿。
望着瘆人的枪口,迟宇妥协了。简直太恶心、卑鄙!她怀着一腔愤怒毫不情愿地拣起了雪地上的杆子。不知是气还是吓,她的脑袋里嗡嗡响着。她把木杆子伸进灌木丛。
木杆子的一头捅到了一个肉乎乎、软绵绵的东西。
格林娜暗自笑起来:“小娘们儿,收拾不了瓦罗基,还吓唬不了你?”她得意地看着笨拙、怯懦的迟宇,“冲点儿,就像爷们儿干娘们那样!对,再冲点儿!”她幸灾乐祸地怪叫着。
迟宇憋着一口气,她觉得灌木丛里的黑熊就是格林娜,她的两个膀子运足了力气:“捅死你……捅死你……捅死你……”
蹲仓的老熊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蹂躏。它在这里静养了半个冬天,一直不吃不喝地做着美梦,现在是什么东西那么不识眉眼高低地来打搅呢?它开始暴躁,开始愤怒,开始发作了,它张开宽大的嘴巴大吼一声:“呜——”
声音真响亮。迟宇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杆子。也就在这时,她看到灌木丛里挤出了一个又黑又长,硕大的头颅。接着,一个肥硕的身子也探出了灌木丛。刹那间,迟宇还似乎看到了黑熊前腿畔那撮月芽形的胸毛。继而她听到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接着是两声沉闷的枪声,像锥子刺破鼓皮。惊骇中的迟宇还没等挪动几步,就有一堵黑墙轰然倒塌在她的面前。
“哈哈,真有你的。干得不错!”格林娜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拍着迟宇的肩头说。
迟宇半天才醒过神儿来,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梦,这是她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无奈、最恶心、最失魂落魄的梦!她吓得几乎掉出了眼泪。
看到雪地里小山一样的黑熊还在不时抽搐着,迟宇颤巍巍地拣起了雪地上的枪。
“别担心啦,我那两枪都打到要害了,瞧见了吗,那家伙胸口上的两个窟窿!”格林娜不无炫耀地嚷叫着。
迟宇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她现在精疲力竭,浑身像一摊泥——刚刚经历了那个惊人恐怖的场面,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格林娜把自己的枪扔给迟宇,来到黑熊跟前。黑熊是顺着山坡倒下去的,它的头顶在一棵倒木上,嘴里冒出的血沫子把雪地打湿了一片,那贼性的失去了光泽的小眼睛有一只还睁着。这是一个脾气火暴的家伙,不然几杆子不会把它从蹲仓的洞穴里捅出来。半个冬天,它的肉膘并没有消耗多少,浑身胖乎乎、圆滚滚的。
格林娜踢了一脚死去的黑熊:“倒霉的家伙,谁让你碰到我格林娜啦?”她边说边从腰间拔出刀子,弯下腰,从黑熊的软肋上插进去,剖开熊皮,三扒拉、两扒拉就剜出了胆囊。
格林娜动作麻利,娴熟,一看就是个狩猎老手。她把刀子和手上的血在黑熊身上蹭了蹭,另一只手托着热气缭绕的熊胆向迟宇走来。
“我说,这真是一副不错的胆囊,看,又大又亮,真带劲儿!”
迟宇对格林娜的举措不屑一顾。
太阳把最后一抹余晖在了树梢上。山林开始呈现灰暗。
格林娜来到灌木丛里,找到了洞穴:“嘿,真有福分。我说,你快过来,我们有窝儿啦。真是个天然避风的撮罗子,睡在这里就像睡在家里一样,我说你快过来!”她说着,跳进了洞穴里。这真是一个不小的洞穴,不知是秋天野猪的拱挖,还是夏季雨水的冲刷,这个天然洞穴在几棵大树根部的下面,一人来深,里面一片漆黑。
迟宇寻声而来,格林娜的身子已经隐在了洞穴里,迟宇正在踌躇。
“还等什么?快下来!你不是累了么,下来美美地睡一觉,也许你还会梦见瓦罗基呢!”格林娜挪着身子,怪声怪气地说。
迟宇小心翼翼地钻进洞里。潮湿带着一种古怪的土腥味儿打得鼻孔发痒,她挨着格林娜坐下去。进山的时候,她们都穿上了皮衣皮裤,洞穴的潮湿是不会把她们怎么样的。
格林娜用脊背顶撞了一下迟宇:“我说,你记住那个月芽儿形山口了么?过了那山口就是阿里河,顺河流往下走就能回到猎乡啦,别忘啦!”
迟宇的脑子里一片迷茫。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