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娘守了寡。
很长时间,娘的脸上不再有红霞。娘总是默默地在凳子上发呆,有时会翻看爹留下的东西,自言自语:河——渡——河——渡……
柱儿偶尔问,娘,爹怎么不要我们了呢?娘的身子就一抽一抽的。娘把柱儿拉进怀里,整了整柱儿的衣服说,乖,你爹睡了,他要你好好听娘的话。柱儿看到娘的眼里升起一层雾蒙蒙的东西,像河滩上腾起的水汽。柱儿说,娘,我一定听你的话。娘说,乖。泪就忽然流了一脸。
月亮出来了。
院子里清爽了起来。河边刮来清新、凉爽的风。柱儿坐在矮脚凳子上托着下巴望着天空,天上星星繁茂得很,它们像河滩上神秘而夺目的卵石,散发着明亮沉静的光。
娘在织布机前织布。
由于船灾,染坊亏欠了很多的银两和布匹。娘要求染坊里除了老人和孩子外一律开始织布,每人每月派一定的任务,超额奖励,亏欠了罚扣当月的薪水。
我也不愿这样做。娘有些酸楚地对下人们解释,经过这么一劫,实在是没办法。
管家说,太太,您放心,这些年您和大爷对我们怎么样大家伙心中有数,染坊就是我们的家。现在坊里有难,我们决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但当管家把话传给二婶的时候,却引起了二婶的强烈反对。这个来自四川的女人整天描眉画眼,嘴涂得像一团火。说话老子长老子短的,令人心烦。柱儿觉得二婶好像一直对娘意见很大。
听到娘的决定后,她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发出了一连串短促的笑声,织布?笑话。二婶说,天大的笑话!林建名让我上门是做太太的,还是当丫鬟的?二婶突然又没来头地高声喊道:谁也别想把我当丫鬟使!
管家向娘回禀的时候,娘笑了笑,说,二爷身子骨受了伤,我原本也没想让她参与。
娘率先在院子里支起了织机。很快便有几十架织机应和而出,织梭飞转,布线纵横,煞是壮观。
娘织布的手艺很好,布织得细密、结实和平滑,许多客户打心眼里喜欢,有的干脆已下订单定购娘的布了。
柱儿坐在那里看娘织布。
娘坐在高高的织布机前,熟练地穿梭引线,咔嚓咔嚓,织布机像唱歌一样。柱儿说,娘,给我讲个故事吧。娘轻轻地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白皙的脸庞很有些劳累后的困乏和疲惫。娘说,好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放牛的孩子,叫牛郎……
娘一边讲,一边织布。柱儿听得津津有味。柱儿看到织机上的布像一匹月光,慢慢地伸长,娘的身子随着节奏轻轻摇曳。柱儿突然指着娘说,娘,你像天上的织女星啊!
娘一下子就笑了。娘一笑,柱儿就感觉眼前亮亮的,像又多出了一个月亮。
笃!笃!笃!有人敲门。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一个人进来了。柱儿看见是街上保练团的王叔叔。
王叔叔是保练团的团长,和爹是拜把子兄弟。爹在的时候,他经常来家里做客,爹去世后,也是隔三差五地到家里来。但柱儿感到,娘待爹的这个兄弟并不热心,总像隔着什么。
哎哟,嫂子,几日不见了,还好吗?王队长一边从头上摘下棉布毡帽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和娘打招呼。
托大人的洪福,我们孤儿寡母的还过得去。娘停下了织机,把柱儿拉进怀里款款地说,小红,给客人上茶!
王团长接过小红姐敬上的茶,仔细品了一口,突然皱起了眉头,噗!将茶水喷了一地。
怎么这么粗糙?说着从裤腰上拽过一方手帕,仔细地擦了擦嘴。柱儿看到他的脸上浮起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
团长大人深夜来访,不会是来民家品茶的吧?娘身子突然一正说,小民小户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令大人失望了。
哪里的话,我和阿业毕竟是铁哥们儿嘛。王团长盯着娘说,虽说他现在丢下你们孤儿寡母的走了,可我……
如果没什么事,请大人自便吧。娘突然打断了王团长的话,站起来说。
王团长没有动,跷着腿,一晃一晃的,好像是坐在街头的茶馆里。
何必着急呢,嫂子。王团长用手捋了捋胡须说。柱儿看见他的胡须整齐黑亮,是用心剪过的那种。
王团长向院子四周瞅了瞅,院里很静,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吱吱地唱着歌。突然王团长俯身对娘说,春兰,业兄弟都已走了,你何必再受这个苦呢?
说着就站了起来。柱儿发现他像一只黑熊,双目圆睁,嘴里喷吐着一股腥膻的热气,就要扑过来一样。
柱儿感到娘的身子像风中的树枝,有些细微地颤动。
嗵!嗵!屋里忽然传来舂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皮都好像颤动了。柱儿看到狗熊王团长在震地的舂声中凝了一下,渐渐恢复了人样,又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嫂子,新雇了个伙计?王团长问。
娘又恢复了刚才的恬静和自若。
小丰!娘叫了一声。
小丰叔叔很快就走出了柴房。
我在舂米,太太!
这是街上保练团的王团长。你来拜见一下,今后或许能借个光!
小丰叔叔长得膀宽背直身姿挺拔。柱儿看到小丰叔叔一出来,王团长就不再像狗熊了,有些像山里的矮猴子。
柱儿还记得小丰叔叔当初到家来的情景。他丢开包裹,紧紧腰,然后在踩石周围走了一圈,最后俯身一使劲,三百余斤的踩石居然被他搬了起来,周围掌声一片。小丰叔叔后来就接替爹上了踩石。
王团长的脸一下子变歪了,嗫嚅着说,小丰!嗯,好!你要好好帮助主家做工,知道吗?
是,大人。
王团长悻悻地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月光好美。星星好亮。周围纺织娘的叫声一高一低动听极了。娘把柱儿抱在怀里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