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榕莽莽苍苍遮掩成片土地,不晓得多少年轮了,落地根须长成树干一般,形成一个个根雕的洞。一树成林,稳如磐石。树根洞中,搁着几条青石板,成为乡下人纳凉处。
发源于云贵高原的西江河在这儿来个回旋,注入珠江两大支流,分别向崖门、虎门出海,形成辽阔的河湾,榕树湾由此得名。江湾商船穿梭,帆影点点,风光旖旎。秋冬季节,江水恬静,碧波涟涟。暮春三月雨纷纷,江上烟雨凄迷,像蒙上一层神秘轻纱。到了端阳时节,上游山洪暴发,西潦滚滚而下,江水猛涨,河湾变得波澜壮阔了。乡下人习惯把这场西潦叫作龙舟水,两岸龙舟也在这时出江搏浪了。
榕树湾人爱划龙舟,流传许多龙舟故事。经常在榕树头说龙舟故事的人坏了一只脚,一拐一瘸的。说起龙舟故事犹似生龙活虎。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龙舟有魂的,飘游白云深处,沉浮碧波之中……”
“谁见过?”后生仔顶撞他。
“啪!”的一声,扇凉的破葵扇扇在后生仔脑瓜门上:“小子,那不是谁都见得着的,有福气的人才能见到。我就见过!”他把声音提高八度,声也尖了。“嘘——!”人们异口同声嘘的一声,分不清是惊叹还是戏谑。也难怪,谁也没见过他有什么福气。他一天大半时辰蜷缩在青石板上,或唱龙舟歌,或说龙舟魂。要不然,躺下来呼噜呼噜地睡,发出齁、齁的鼾声。树梢抖落的阳光洒他一身斑点。像是补丁。蚊子苍蝇绕着他嘤嘤叫,让他睡不安宁。破葵扇猛地一拍:“奶奶的,你祖宗没几滴血,也来分享?”说着,手掏进口袋,掏出一片番薯干,细细咀嚼,咂咂有声,像吃山珍海味一般滋味。
“跛鲁爷爷,说个故事吧。”背着书包的村童围着他,倚在他髋脏的膝盖上,缠他说故事。跛鲁把番薯干囫囵吞下,破葵扇搔搔小脑袋“好,给你说。战国时候,有个屈原……”
“唔,不知听过多少次了!”村童显得厌烦。
破葵扇又搔搔小脑袋:“听过还要听。你知道明天什么节日?”村童摇头。
“明天是五月端阳,纪念屈原的节日。家里包粽子了吗?”
“包了。妈妈包的。”
“为什么包粽子?”村童哄然大笑,“包粽子还有为什么?吃嘛!”
“哎唷唷,包粽子是纪念屈原,知道吗?”
“跛鲁爷爷,唱龙舟歌吧!”孩子对他的提问缺乏兴趣。
“嗯。”跛鲁点着头,弯腰从石板凳下抽出一副精巧的小锣鼓。小锣骨碟一般大小,小鼓乌黑乌黑,只有经常敲击的地方露出牛皮亮点。他咚锵咚锵敲起来,唱道:
汨罗江上划龙舟,吊屈谁知特怆神。
自古忠臣多厄运,奸佞谗言服昏君。
屈原空怀安邦策,流放沅湘泽畔行。
沧浪水浊可濯足,湘水清兮洗冠衾。
骚首问天天不悯,低头泣水水不闻。
英才已随波浪去,千秋万世悼亡魂。
一唱龙舟歌,纳凉的人都围拢上来。跛鲁不是“人美歌甜”的歌星,瘦骨伶仃的老头气不足声嘶哑。可他唱一句,敲几下锣鼓,有板有眼。唱到伤心处,其声凄怨;激昂处,鼓点频敲。人们听得入神入魄,他却从此打住。
“唱呀,跛鲁爷爷!”村童摇着他的膝盖。
破葵扇又搔搔小脑袋:“够钟上学了!放学回来,再唱,哦!”村童依依不舍离开榕树头,朝学校走去。
学校设在一间古老祠堂里,墙上灰痕剥落,青砖老化,破破烂烂的张开几个墙洞。阴暗的屋里用红砖间成几间教室。正堂大墙上挂着一块块被岁月烟尘薰得黝黑黝黑的匾额,那是先辈在龙舟大赛中捧回来的奖品,其中有跛鲁扛回的一块。每块木头匾额,都有一段不寻常的经历。跛鲁说得最多的是那块几百年前的匾额。说这块匾额故事时。他总是黯然神伤。
相传百年前,一个宦官衣锦还乡,举办龙舟赛。榕树湾龙舟赢了官龙,夺得锦标。消息传回,乡亲宰鸡杀鸭,迎接子弟凯旋。宦官赏给榕树湾龙舟健儿每人一碗美酒。当龙舟回到榕树湾江面时,酒里的毒性发作,肝肠痉挛,五脏俱裂。一行龙舟精英,葬身鱼腹,冤沉江底。乡亲备好的美酒佳肴,成为亡灵祭品!
传说是真是伪无从查考。榕树湾有一艘古老龙舟,平时埋在淤泥里,一俟五月初,起出来晾干上油,画眼点睛,端午节那天簪花挂红作龙舟祭。烧过香烛,焚了纸钱,古老龙舟徐徐下水,龙舟手操桨游江,叫做洗龙舟水。据说,洗过龙舟水,榕树湾的龙舟出赛就顺当了。这艘古老龙舟一年一度扮演这一角色,又郑重地埋在淤坭里,成为乡宝。
是晚夜静更阑时候,江上传来雄浑的鼓声和悲怆的号子,一艘龙舟隐隐约约在雾霭中踏浪而行。倘若有谁向江上瞟一眼,立时声沉影寂!只有他跛鲁,仍然看见龙舟在江上踏浪……
“那是龙舟的魂!”他说。
没有人根究是真还假。第二天,村妇们捧着香喷喷的糯米粽子,鱼贯来到榕树头烧烛焚香。纸钱灰烬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落下江面,漂流、漂流……
跛鲁背着手,拖着沉沉的步子,一拐一瘸离开榕树头。朝水上茶居走去。踱进茶居。掌柜瞧也不瞧他一眼。他双手放进袖筒里,搁在柜面上,用唱龙舟歌的喉底说:
“老板,来碗酒!”
酒来了,是本地上等字号的双蒸,浓郁芬芳的香气直扑鼻孔,禁不住咂咂口水。他忍住了馋,酹滔滔的酒半碗奠于地,干燥的阶砖久旱逢甘露,滋滋把半碗酒吸纳精光。跛鲁心目中,这是亡灵在黄泉喝了他的奠酒。他满意一笑,一仰头,剩下半碗酒一饮而尽。然后又一拐一瘸返回榕树头。望着他的背影,茶客话题集中叙说那只跛脚的故事。
抗战胜利那年,跛鲁没有跛。而是四肢健全、虎背熊腰小伙。沦陷时期水上茶居荡然无存,鬼子投降之日,又有人盖起松皮棚子,一爿骑在鱼塘上,一爿掩在篁竹丛中,甚是幽雅。各地纷纷举办龙舟赛事,水上茶居里里外外,贴满用大红纸书写的赛事海报,一时间,茶居成了大红纸装饰的“红海洋”,光景热闹非常。榕树湾的青年小伙子不甘寂寞,怂恿他唱龙舟歌筹款划龙舟。为什么怂恿他?原来,唱龙舟歌是他家祖传技艺。他爹没田没地,唱龙舟歌卖咸脆花生为生。每到一地,先唱龙舟歌招徕人客,然后才卖咸脆花生。只听他唱道:
龙舟鼓,响叮那个当。
龙舟佬花生粒粒喷鼻香。
你卖花生呢。我把龙舟歌唱。
龙舟歌仔,唱的是龙舟呀乡。
一首歌仔一段古咯,有欢有乐有凄凉。
人们想听龙舟歌,纷纷掏钱买花生,因此生意不错,两餐相安。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霎时祸福。有一天遇上一队日本兵,说他是游击队宣传员,一枪毙了。父亲全部遗产就是那副小龙舟锣鼓。阿鲁歌声嘹亮,唱龙舟歌比他爹响,可就是卖花生不够他爹多。原来,顾客听惯他爹独创的“油喉”。油喉唱龙舟歌跌宕起伏充满情感。阿鲁躲在家苦练,才练出那动听的油腔。青年伙伴们怂恿他唱龙舟歌筹款,他二话没说,提起小锣鼓,天天到水上茶居唱龙舟歌:
龙舟鼓,鼓声喧,鼓声国运紧相连。
日寇侵华我抗战,家园处处起烽烟。
龙舟竞渡从此断,偃旗息鼓有八年!
……
人们刚从战火中逃出来。口袋能有几个钱?筹款好几天,所获零星碎银。有一天唱完龙舟歌,只有几个外地茶客捐了钱。阿鲁心情沮丧,垂头丧气走出水上茶居,冷不防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此人斯文淡定,脸庞清癯,眉宇间流露睿智。他不是别人,是远安堂药材铺看铺中医季康。他常练“虎鹤相形拳”,五爪十分有力,乡亲说他铁骨铜筋。当下他一手把踉踉跄跄的阿鲁扶住,笑道:“这般狼狈,是筹款不如意吗?”阿鲁苦笑默认。季医生说:“办公益事,有热情还要耐得住,挨得起委屈,经得起挫折,才能办好。”
阿鲁双手一摊:“现在进退两难了!”
季医生说:“只可进,不可退!”
阿鲁露出一丝苦笑:“不可退,又怎样进?”季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灰心。我出条计仔给你,保管你成功!”
“计从何来?”
“从财主富翁身上来!”
阿鲁噗嗤一笑:“你又来了。人家不睬你,如之奈何?”
“那就逼上梁山!”
“哎哟,季医生你安什么心肠,叫我去抢?”
“不是抢,是逼!”
“怎样逼?”
季医生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现在黄皮果子上市,通街都是黄皮核籽,你捡些回来,育成青苗,财源自然滚滚而来。”阿鲁搔着脑瓜门思索好一会,忽然悟道:“莫不是当药……?”
“哈!哈哈!”他的话被季医生笑声打断。阿鲁也哈哈大笑:“你这个中医生啊!”
第二天,阿鲁背上箩筐,到市井街头捡黄皮核籽。不几天,捡到不少种籽,整了一畦地,育出嫩绿的黄皮青苗来。
季医生是出名的“龙舟趸”,他对划龙舟那份热心有目共睹。村中的后生自觉组成龙舟队操练参赛,必然影响家中的农活,穷人家长出面阻止操练,说划龙舟不是养人的活计。实在难怪,那年月米珠薪桂,多少人家夜无隔宿粮,以至无米断炊。季医生身在村民中,哪有不知晓的。他吩咐米铺老板给龙舟手每户送一蓝线包白米,上他的账。蓝线包是装米的麻袋,中间有蓝色线得名,每包200斤。龙舟手家里有了米,穷家子弟安心操练了。有一次,划的是十三人龙舟,季医生惦记给每个龙舟手添置一顶沙溪竹帽仔。这帽仔,是邻县沙溪乡的特产,竹笏编织,帽身轻盈。季医生竟然在一个富翁的药方上写着:
沙溪帽子十三件
富翁好生奇怪,一大捆竹帽怎么煎药?富翁是个孝顺仔,此药是给母亲治病的,医生所书,不能不依,只好租一艘蛋家船,走了十多铺路(旧时一华里为一铺)把沙溪帽仔带回来。季医生从中抽出几片竹叶,作淡竹叶和进药里。龙舟手每人得到一顶沙溪帽子了。富翁胡须翘起,气冲冲地对季医生说:“你呀,早给我说帽子的用途,我出钱你叫人去买,也免我走一趟冤枉路!”季医生哈哈大笑:“这不是冤枉路,是好心路呀,龙舟手多谢你赠竹帽,都说你热心赛事,请你加入赛会做理事呢。”
富翁喜上眉梢,当即捐赠十担大米做了一名理事,心里觉得步入乡里政坛,乐滋滋的为赛事着忙。
这事,水上茶居的茶客当作笑料,富翁也不计较人们嘲笑,能为赛事做点事,何乐而不为?
这回,季医生要那黄皮青苗作啥用?
原来这黄皮青苗,属中草药,药性温和,不寒不燥,在中药里和一两棵,倒起甘草作用,相当于药引。黄皮青苗长起后,季医生在有钱人家的药方上注上:
黄皮青苗两棵,后下。
药主拿着处方,找遍药材铺,买不到黄皮青苗,只好回来问先生。他才介绍人们找阿鲁。
阿鲁得法了。黄皮青苗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任由阿鲁要钱,过了一段时日,青苗所剩无几,一场“通天埠”龙舟赛事凑款成功!
这是榕树湾间歇八年的赛事。“通天埠”不受地域限制,把邻近乡村的龙舟都鼓动起来。
榕树头,架起工棚,招揽能工巧匠,日夜兼工制作红木匾额。冠、亚、季军分别刻着“群龙之首”“破浪先锋”“勇往直前”。均为季医生所书,笔走龙蛇,墨气非凡。巧匠贴上金箔,光彩照人。饰边花纹,精工雕刻得玲珑浮凸。入夜,大光灯通明,周边乡民都来围观巧匠手作。
眨眼到开赛这天,榕树湾家家户户蒸粽子、芋头糕、红豆糕,招呼远近亲朋。人们从四面八方拥向榕树湾,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人山人海,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榕树头搭起一座彩棚。陈列着黑漆金字红木匾额、织锦高标、锦绣罗伞、香云纱绸、红烧金猪、双蒸米酒,琳琅满目。江边,兀起一座“龙门”,对联写着:
龙腾珠水两岸乡梓观搏浪。
虎跃榕湾群舟聚会竞风流。
来自各地龙舟乡的猛龙一字排开,整装待发。岸上彩旗猎猎,锣鼓喧天。一艘机动快艇游弋江上,船头架着一挺机关枪。一位穿黄色戍装的官人坐在太师椅上,傲气十足。此人沦陷时期据守河涌要隘。收取过往客商保护费发财。日军进犯珠江水乡,损害他的利益,冒冒失失与日兵干过一仗。日本兵发了迫击炮。他慌忙逃窜无影无踪。日寇投降。他抗日有功被国民政府招安为官,身任一区之长。快要开赛时候,一个身穿黑胶绸白衬衫背着匣子枪的彪形汉子来到榕树湾龙舟跟前,掏出匣子枪,“哒哒哒”向天扣了一梭子,吆喝道:“谁叫阿鲁?”
“我是阿鲁!”
那人打量着他一眼:“果然健硕!区长赏识你,赛过龙舟,到区部当差食皇粮!”说着掏出一块金条,“是区长的奖赏。今天赛事,让一让雷府飞龙,一路走好!”阿鲁轻轻一推:“对不起,榕树湾人不兴无功受禄!”
那人脸色一沉,咧嘴露出金牙,似笑非笑。抛出一句有力的话:“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掏出匣子枪,龙舟手以为他发难,吃了一大惊。那人朝天扣响一梭子,江上洒下几点弹雨。
这时,开龙时间到了。锣声一响,鞭炮齐鸣。霎那间,群龙竞渡,众桨齐发,挑起一串一串水花,如抛珠撒玉,似飞龙吐水,构成一幅蔚为壮观的龙舟竞渡画面。
榕树湾龙舟误了起点困在后边。只能跟着人家的龙舟屁股。雷府飞龙划在前边,一路领先。此次大赛,区长从有名堂的龙舟乡搜罗精英,组合“飞龙”,志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