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未黑,麦芽儿就做好了饭菜,满满摆了一桌子,惹得穗子皱着细鼻头,爬上跳下的。麦芽儿对女儿说,穗子,你要是想吃,那就先尝尝吧。穗子红了脸说,我不,我要和爸妈一块吃,不过妈,你做的菜实在是香呵。你吃吧。我不。穗子说,我喊爸去了。还是我去喊吧,你作业做了吗?好了,那你玩会儿,麦芽儿解着围腰说,我去去就回。
高粱在棋牌室里玩麻将。棋牌室就开在村长家里。村长房子多,就把靠路的一间献出来,做了村委会办公室,办公室一分为二挂了一门帘,买了两台麻将机,放在里口。平日里没事,门帘一拉,这里就成了麻将馆。村长说,叫麻将馆不好听,还是叫棋牌室吧,挂牌时又换了一种说法:小柳村活动中心。顺理成章,办公室的电话也安装了计价器。不就是个麻将馆呗,换汤还能换得了药?村里人嘀咕着,背地里说村长真贪,用了村里的电话不算,还名正言顺开馆收费了。说归说,忍了不到两个星期,大伙儿还是不请自来了,来迟了还赶不上趟。活动中心办了营业执照,照赌不误,要是躲在家里玩,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人上门查你,就是不查不罚,也让你心惊肉跳不得安神。
麦芽儿走到门口时,棋牌室已经灯火通明了。门半开半掩着,里面的门帘却没拉,里外各一桌。谷子眼尖,见了麦芽儿便喊,高粱,你媳妇来了。来你个头。高粱在里间应着,你媳妇才来了呢。桌上的人也不吭声,歪在旁边看牌的人忍了笑,抽着风似的,身板儿都变了形。麦芽儿也笑笑,捂着嘴。麦芽儿,谷子两手一摊,叼着烟,我给你喊了,他不睬,他不睬你我睬你,这一牌完了,咱俩就走。里头便哗啦啦地响,想必是高粱在挪椅子。谷子你痒痒了是不,高粱边说边冲出来,一抬头,和麦芽儿撞了个正着,是你,麦芽儿你来了!
麦芽儿噏动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线,一条线的眼睛潮得发亮,啥也没言语,就抽身出来了。麦芽儿俊俏,眯眯眼更是媚得人心乱,她这一风摆杨柳,惹得棋牌室的人个个嗅着闻着,呼叫起来。高粱狠狠瞪了众人一眼,紧赶着跟出来。屋里来客人了吗?高粱赶到她身边问。麦芽儿还是啥话也不说,只管往家里跑。这就是麦芽儿的聪明处,她晓得,这当口跟他说不清,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要是说喊他回家吃饭,高粱心不甘,让旁人听了,他脸上也挂不住。为了留住牌客,只要开馆,村长老婆总是要给大家伙儿做晚茶的。所谓晚茶,也就是两只油饼,外加一只茶叶蛋。村长这一招,又解决了他那跛脚侄子的生计。
穗子已经摆好碗筷,给高粱倒上了酒,还自作主张围上妈妈的围腰,伏在桌上打瞌睡呢。高粱在穗子身后“哞”的一叫,吓得穗子跳下凳子,围腰上的卡通狗也拉长了舌。穗子不依了,小拳头擂向爸爸,高粱抱起女儿,坐到腿上,哄着她吃。难得麦芽儿也倒了一杯酒,和高粱碰起来。做丈夫的有些受宠若惊,酒喝多了,舌头也大了,菜倒没怎么动。穗子早又睡着了,这孩子好像永远睡不够。高粱摇摇头,把穗子抱进她的小房间。再回头,饭桌上杯盘狼藉,没了人影。
掀开卧房的帘子布,麦芽儿正坐在床边等着他呢。麦芽儿的脸酡红酡红,眯眯眼水汪汪的。麦芽儿这是怎么了?麦芽儿是个规矩本分的女人,做事一向有条理,不收拾好,不洗漱好,高粱是上不了铺的。为此高粱经常提意见,说乡下人,要那么多穷讲究做啥。麦芽儿一笑说,乡下人怎么了,乡下人就不讲卫生,就不要命吗?高粱说,就你事儿多,人家豆花可不像你。麦芽儿依旧笑着,柔柔的,那好吧,你跟豆花过去,或者我走,你把豆花从谷子手里抢过来。高粱再不敢言语了。过去,麦芽儿总是羞羞答答,半推半就的。有时候,麦芽儿会平躺着身子,起伏着胸脯,睁大眼睛望着石膏吊顶,就是不让高粱碰。可是这一夜,麦芽儿整个的变了样。麦芽儿替高粱宽衣,为自己解带。一切都是麦芽儿主动的。间或,麦芽儿还会做出奇怪的姿势,发出唱歌般的呻吟。这些都是高粱从没有过的体验,也免不了越战越勇,竟然睡过了头,误了送穗子上学的大事。
还好,穗子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泡了饭,自己上学去了。村里的小学拆并了,靠她的小腿跑到乡中心学校,那得啥时候。高粱赶紧推车,麦芽儿叫住了他:你累了,还是我去吧。高粱觉得,古代的那些帝王将相,还有现在报上天天登载的那些大贪官,他们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他暗暗寻思,竟恍如梦中。好像是为了证明昨夜不是梦,这个晚上,麦芽儿依然陪他喝了酒,陪他上了铺,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到了第三天晚上,麦芽儿还是如此,麦芽儿似乎准备天天让高粱做帝王。麦芽儿沉浸在与丈夫的恩爱之中,乐此不疲,率先投降的倒是高粱,高粱受不了了,整个的垮了,心里却活动开了。可麦芽儿没有一点歇手的意思,对高粱的疲态视而不见。高粱先是躲,拖延上床的时间,后来依在床上看电视。麦芽儿嫌电视吵,要他关掉。高粱一关机,还没来得及背过身去,麦芽儿的手又伸了过来。她轻轻揉捏着高粱的脖子、颈、脊椎直到尾巴骨,好像在给高粱通电。高粱感觉又起来了。正当麦芽儿要继续深入,高粱推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背脊,嗡嗡的说,睡吧。
在黑暗中,麦芽儿愣了愣神,也背过身去,不久就泣泣的哭起来。麦芽儿一哭,高粱慌了:你哭了!你不理我。谁不理你了?高粱撑起身子,麦芽儿,你变了。我变了吗,麦芽儿咬着被子说,人家不就是要让你快活点么。你真的变了麦芽儿。高粱涎着笑说,你都是打哪学来的呀。学,打哪儿学,你学过吗。行了吧麦芽儿。高粱说,麦芽儿,你一定有啥心事,有心事你就说,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呀。哼,说了你也不答应,麦芽儿紧了紧被头。麦芽儿你这话就冤枉我了,咱们家啥事不是你做主呀。我做得了主吗?你说。你答应了我就说。高粱摸着麦芽儿的胳臂说,你说吧,我答应你,我高粱别的没本事,听老婆的话是头一号。那我就说了,麦芽儿掀开被子坐起身,眼睛贼亮贼亮的,高粱,我想进城去。进城?你不是天天进城吗,这也要我批呵。
不错,麦芽儿他们这个村就在城郊,现在又规划进了城东镇。本来还可以种种菜的,开发商又动了心思,眼看房子也保不住了呢。镇政府已经答应,凡是拆迁户都搬进新房,家里的劳力至少安排一个进园区的工厂,实在不行,将来也可以在新建的小区做物业管理。麦芽儿不用担心,高粱已经盘算好了,家里还有一块桑田暂时动不到,可以养蚕。麦芽儿手巧,会缝纫,将来可以开个干洗店。实在不行高粱水电管道样样都通,总能找到活路的。
我进城了吗?麦芽儿抖着光身子,发出荧荧的光,这样一个破县城也能叫城吗?哼,到处都改市了,全地区就剩咱这个县了。那你要去哪。我要去就去省城,省城去不了,去上海苏州也行。好呵,也该出去转转了,我陪你去。我没长脚呀,麦芽儿说,我又不是去玩的,我要去打工。高粱也坐起来,我说麦芽儿呀,家里头是没得吃还是没得穿呵你要去打工。小富即安了吧你,何况你也没富。你去了,家里怎么办?家里不是有你吗。穗子想你了怎么办?可以通电话呀。那,那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你去找我呵。我才不去呢。那我就回来找你,嘻嘻。见高粱挠着头皮,麦芽儿问,哎,你还有什么难处吗?难处倒没有,高粱说,不过要进城打工,那也该是我去呀。你哪能走呵,你数学好,你得辅导穗子,都说女儿跟爸亲呢。高粱以往做过代课教师,后来给清退了。我反对。高粱小声嘀咕道,哪有男将呆在家里,让女将出去挣钱的呀。反对无效。麦芽儿说,你已经答应我了,再说你去了,我还不放心呢。那你去了,我更不放心了。嘁,麦芽儿笑道,女人你还不懂吗,她要是真的心野了,看也看不住的。
一连几天,高粱都阴着脸,不和麦芽儿说话,麦芽儿怎么撩拨,他都不搭理。麦芽儿不管不顾,做着行前的准备工作,也和穗子交待过了。没想到穗子站在她这边,还说放假了,就去看妈妈,一起去吃城里的麦当劳呢。临走,麦芽儿问高粱,还有什么话要说的。高粱想了想说,我没别的要求,我只是替你担心。你担心个啥?麦芽儿说,我又不是未成年少女。那你要答应我,不要去做什么小保姆。为啥?麦芽儿奇怪。我听说城里的男人都想贪小保姆的便宜。城里头现在处处都是美容店,美女多的是,他们还顾得了乡下女人!那你就错了,高粱经验老到地说,城里头现在不是时兴吃农家菜农家饭吗,城里的男人最喜欢玩村姑民女乡下妹子了,玩了就扔,尝个鲜呗。那好吧,我答应你,见高粱说得活像真的,麦芽儿忍住笑说,还有啥。高粱掏出一张纸片交给她,你要是一时找不到工作,就去找旺财吧,旺财已经是个很大的包工头了,唉,当初你要是放我走,没准我比他还发呢。你就这么放心他呀?麦芽儿眯着眼问。不放心又能咋的,你不是都说了么。高粱挎着麦芽儿的行李包,走到前面去了。
拦下一辆中巴,放好行李包,把麦芽儿安置到窗口,高粱跳下车,呆立在路边。他望着麦芽儿,麦芽儿也笑眯眯的望着他。高粱心痛极了,他想叫她别去,回家吧,咱们还是回家吧,可他说不出口。中巴启动的那一刻,高粱突然招着手,麦芽儿赶紧拉开窗,探出头,只听高粱低低地问:麦芽儿,你去城里,是不是还在想着躲起来写诗呀。麦芽儿呆住了,只有他还晓得她的心事。他晓得她一直没有放弃这个念头。麦芽儿有些感动,甚至不想去了。可在家是写不成的,要是让村里的人晓得了,不说她有毛病,也会取笑高粱旗蚜汀婆娘的。她还想给高粱说句话,可中巴呼的开起来,高粱的脸也呼的看不着了。
麦芽儿一直喜欢诗,什么唐诗呵宋词呵元曲呵,麦芽儿能背好多首。麦芽儿还喜欢儿歌民谣,喜欢冰心泰戈尔的诗。麦芽儿的秘密,都在诗里面。她的笔记本分为两类,一类自己写的诗,一类是她摘抄来的诗。她一直偷偷地给报纸杂志投稿,投了无数的稿,可惜总是石沉大海。对于她的这种爱好,高粱不支持,也不反对。高粱啥都依着她,就是对她的诗欣赏不来,也没有耐心。这次进城,麦芽儿目的很简单,一边打工,一边写诗,最好找个人评价评价点拨点拨。要是能发表一首,哪怕短短的两三行,就可以了结她的心愿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当务之急是找工作。工作当然不好找,小保姆她不打算做,工厂她也不准备进,听说工厂里动不动就加班加点,下了班人就散了架,哪还有精力拿起笔来呀。进城打工的人本来就多,选择的工种也有限,能挑着你就不错了,麦芽儿还堵了自己的路,那就只好晒太阳了。麦芽儿天天跑劳务市场,天天晒太阳。工作没找中,却碰上了初中同学水芹。正愁带来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水芹让她搬出小旅店,干脆挤挤算了。
水芹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一间小屋住了五个姐妹,房租平分,也就不显贵了。水芹进城已经好些年,工作换了十来个,做烦了就换。这下好了,又能和你做伴了,见到麦芽儿,水芹比找了工作还开心。你呀,上学时就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麦芽儿责怪道,你还没改改呀。你不晓得呀。水芹叫苦道,我何尝不想改呀,就说这回吧,我做得好好的,主人家给的工资也高,我是不想挪窝了的,可不挪行吗。
你是在人家做保姆吗?是呀,水芹说,城里人就喜欢我们这样的妹子做保姆了,我做的这家,男的还是个大学副教授呢,女的是个医生,都奔四十了,才想着要个孩子。我也是赶巧,孩子一生下来,就让我摊上了。他们一家子对我还是蛮好的,不过女人对男人蛮凶的。听那个教授说,以前可不这样,可能是生了孩子吧,医生的心全放在孩子身上了。有时候,喊教授帮她,教授稍稍慢了点,她就发脾气。教授也不敢顶嘴,一顶嘴,那麻烦就大了。教授挨训的那个样子,连我也看不下去。所以我想想,女人还是生在城里好呵,城里的女人比乡下的女人强,乡下女人总是挨打受骂的份儿。你挨打过吗?麦芽儿插嘴道。他敢!水芹咬咬牙道,那你挨打过吗?就他!麦芽儿道,我不打他就是好事了。就是就是,两个乡下小女人嘻嘻哈哈地闹着,惹得同住的姐妹也挤过来听。水芹赶走她们,干脆和麦芽儿躲到被窝里,继续说道。不知咋的,我可能是瞅着他可怜吧,对他比较关心,医生上班了,我把孩子摇睡了,就陪他说说话,翻翻他的书,听他讲讲书里的故事,要不就给他煮杯咖啡,劝他想开点。
水芹说着说着,忽而慢下来了,手指划拉着麦芽儿的胳膊和胸,划得麦芽儿身子发热,想推开又没力气。倒是水芹自己住了手,嘿,就那么回事儿吧。有一天午后,医生匆匆出了门,我就进他们的卧室打扫卫生,教授还躺在床上,只穿着条短裤。该发生的就发生了。见麦芽儿身子一抖,瞪着她,水芹说,你想想呵,你我都是女人,又摊上个教授,哼,也值。尤其是教授手忙脚乱的样子,让我想笑。事后,教授有些害怕,我虽说不满意他的表现,还是劝了他,反正是我愿意的,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我心想,以后,我再也不会和他那个了。教授并不比我男人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