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南墙根,沤了两三堆土家肥。那是我们拢了榆树落叶、玉茭秆、秸秆等废料沤的,奶地用。
天未明。一弯细长嫩黄月牙,挂在西墙根榆树上。正是仲春,榆树叶儿繁得像我们眼下过的细密密的日月。几颗小星星像吹饱的小气泡,浮在头顶。院还是一片炭灰的色儿。我家房脊上的野草也还瞌睡的样。我母亲往我怀里塞一把锄头,推我到西墙根,压着嗓呼喝我:人儿还有睡醒的时候?赶紧,刨!
叫我刨土家肥。我母亲一边用搭在脖的毛巾擦汗,一边举锨,往小平车上覆肥。小平车是前一天,我母亲支使我寻老孟借的。老孟是个鳏夫,稀稀拉拉几根白花花头发,像盐碱地结的霜。佝偻个脊背,瞪一双赤火眼儿,见天喀喀咳。可人儿说,他也就四十来岁。原也绫罗绸缎的穿,精米白面的吃。也直溜溜的腰,唇红齿白的好样。他家老院在村西头,是个三进的四合院,一水的青砖琉璃瓦,花木雕门窗,门前两只偌大歪脖石狮。我们捉马村能修这样四合院的,也就老孟家了。解放,他家的浮财分给贫雇农,他扫地出门。我们搬回捉马村时,老孟就住菜地中央那茅草房了。人儿还说,土路两厢偌大一片水浇的好地,原是老孟家的。如今种了菜,地也还是上好的地,老孟这个人儿却叫日月消磨得不是个人样儿了。茅草房原是老孟家给看田的雇汉住的,如今老孟在里面吃住。老孟那个茅草房,用凤英的话,是屁大个地!
这屁大个地除了住老孟,还有一只羊。母山羊。
人儿可又都说,老孟的羊,白天是羊,黑夜可就不是羊了。
有一回,我试着问我母亲,这话可究竟怎说?
话音未跌地,我母亲抄起个笤帚照我砍过来,数落:好话怎不听?咹,学习要恁上心,敢怕早考上了?
我才考上太行中学,上初中。我母亲这就盼我再考,好转了农村户口去吃供应。猴儿急的,恨不能我就是个猪尿泡,一下吹大算了!还亏我躲得快,那笤帚擦过我耳朵,“嗖”过去了。我还未回过神,我妹妹急速闪一下,早拾回笤帚,眼儿看着房梁,却用笤帚悄悄攮我母亲的手。我母亲半领半悟,抓过那笤帚,就又照我砍。
我妹妹是个遗腹女,早产不说,生下来指甲都没长。这许多年,我们吃穿用度都先尽她,她却还是个我们上辈子都亏欠了她的样儿:毛发细软泛黄,脸儿巴掌大,身板弱不禁风,腿像架开的圆规杆,手指头像小鸡的嫩爪……
就这,我母亲还夸:俏滴滴恁双小手,貂蝉都比不得么。
自我妹妹知道自己有双貂蝉都比不得的手,又多方打询貂蝉的典故,抬手动脚都做美人那一种姿态。见镜就照已然不稀罕了。凡有见影的,比如凤英家的玻璃窗,她立住,在太阳底下照。若旁边有人儿,她斜瞄着眼儿偷偷照。旁边无人儿,她翘起兰花指,可就对着那玻璃窗做戏了。有时候,我专意试她一试,悄悄立她身后。半天,她竟然不知道身后立个人儿。我用力咳一下,她突然僵住,却也还比等做戏的那一种风情万种的姿态:下巴微扬,脖斜向,翘起一双兰花指,弱小腰身扭得似迎风摇摆的柳枝,一只脚尖着地,一条腿朝后上方斡,斡得像光旋出来的一个圆……
我冷眼看她一看。她没意没思了,似收拾一段烧坏的电影胶片,急速整理好凌乱动作,变回正常样。低头,眼儿瞄着并拢的脚尖,小脸儿绯红,两条胳膊编麻花那样编在脊背后,等我的难听话。这个时候,我眼儿再冷着瞄她几瞄,指头肚儿厾她的太阳穴,咬牙狠说她:这脊背后立半天,都不知道有个人儿么?当真过来个坏人儿,绑了你,闷你一口腌菜缸里,你就好了么?
她的头在我指头肚下偏几偏,细细两条小辫在风里荡几荡。以后几天,她正常了。可过几天,她又悄悄做戏了。这回不对玻璃窗,对的是小二家院灯斜射在我家院,她的一段身影。我快步赶过去,也懒得再说她,像拢撑开的纸油伞,拢好她张在半空的胳膊腿,揪住她细细一条小辫,回房。这回,她倒也知道自己没理了,眼儿泪花花滚着泪蛋蛋,却再也不敢往下跌。
回说老孟。
老孟的羊生了小羊羔。人儿又说那小羊羔的小脸儿仿老孟,半个人儿样!
母山羊在老孟那间茅草房儿的门前吃草,小羊羔在母山羊跟前跳来跳去的。我趁老孟去茅草房后推车,看母山羊,再看小羊羔。想看看小羊羔儿是不是人儿说的小脸儿仿老孟,半个人儿样!未看出究竟。倒是母山羊满眼儿柔情看小羊羔。小羊羔蹦蹦跳跳的,一会扑风一会撩蹄,咩咩叫。那叫声像野草尖上的露,嫩得慌。老孟推出小平车。他要送,我不叫他送。他就一脸儿愧疚了。凡见人儿,不管大人小孩,老孟总一脸儿愧疚。我推着小平车趔趔趄趄出菜地。老孟奓撒了两只手,急。可我已经说不叫他送,他不敢送。凡人儿的话,不管大人儿小孩儿,老孟都恭敬从命。我母亲说老孟这叫:死抓猪娃儿!
老孟见天都这一副“死抓猪娃”样。
我拿锄头刨土家肥,滤出沤得褐烂的,拢一边。未烂的,要再和一些鸡猪牛等畜粪,再沤的。我这边又刨又滤,也就渐渐醒了一大半。我母亲那边紧着往车上覆。小平车两头围了两个荆条围栏。我母亲一边往车上覆肥,一边举锨用力夯。覆好肥,我母亲将辕前一股粗麻绳斜挎在肩上,两手驾好辕,压着嗓喝我:抽!
我撂下锄头跑车后,抽。这一抽,也就全醒了。我家大门道是几块乱青石铺的地,本就疙疙瘩瘩不平,出大门又有个向上小台阶,约半尺高。台阶下早垫好两块砖,可以起个缓冲。我母亲驾车,我抽车。我们摇摇晃晃好不容易过了大门道,出大门却上不了那个小台阶了。我母亲压着嗓喊着号,铆劲在前面驾。她压嗓是怕惊醒熟睡的邻居。尤其怕惊醒凤英。倒也不全是怕扰人家好梦,是怕人家笑话。笑话我家没劳力。这是我家的短处。
我也压着嗓随着号,铆劲在后头抽。那车肥覆得太尖,也夯得太实。我们连续使了十几次劲儿,上了十几次,还是上不去那小台阶。落后,我们不得不卸下两箩筐肥,这才出了大门。黎明的天,色儿很抽象。月牙已经往西偏了一偏,嫩黄的色儿变成浅粉色儿,像一条鲤鱼蜷得弯弯的,要跳了。几颗小星星,倒像放了气的气球,扁了许多。村里的巷廊静幽幽的。房屋脊,树木短墙像挂在我们面前的一块布景。小平车的车轱辘往前滚,车轴叽里咕噜的声音,像根看不见的线拽我们往前走。汉们猛然清嗓的咳嗽,小孩发癔症的哭闹,婆娘哄小孩的呢喃,懒洋洋的犬吠,叽里咕噜的鸡鸣,风吹树叶的哗啦声,树拔根的嘎巴响……像戏里走过场配的杂乐,伴我们。
我们出村口。一路走,那土路一路往前蜿蜒。黎明的色儿里,土路黑绒绒像一条毯。好久没雨水了。土路车轱辘碾出来的路脊,早叫来往行人儿荡平了。太行山上的风一刮,像卷过块干海绵,空气里土里树枝树叶上的一点水,都卷了个干净。空气里没了水,树叶都焦渴。路上的土也都成柔软软的厚尘了。蹚着溅得老高的尘,我们吃力朝前去。平日,我倒是未觉出那路不平。这一推车才知道,这土路处处有坎,时时上坡,实在行得艰难。
土路两厢的菜地,老孟种。菜地覆了塑料膜。那膜在黎明的色儿里,泛白,像没消的雪。膜里是老孟养育的菜苗。黎明的色儿像水,淹住了老孟的茅草房。茅草房顶的椽都像炭笔描出来的,漂浮在菜地。此时,就老孟这样的苦虫儿,也还没下田哩。
我母亲放开嗓,嗨呀嗨呀喊号子,这样多少能省些力气,却惊得老旱柳上的喜鹊唰啦啦飞出巢。
拐上汽路。汽路黑乎乎的,无灯。我们正行,几束光突然聚到我们身上。晃得我和我母亲睁不开眼儿。落后,那光闪几下,照到小平车上了。这就见汽路边立了几个人儿,都戴头盔。头盔都顶明晃晃一盏灯。都穿帆布工作衣,腰里扎根黑色宽皮带。皮带一圈都是膨起来的挂兜。兜里插了各式改锥电笔一类的电工家什。他们打着半大不小的哈欠,嘟嘟哝哝骂,看样,是电业局的。这越叫我心里发毛。
前几天小二来传,说电业局个人儿用电笔攮了个女的哩。也不知怎的,凡小二传,总是将那凶信当喜信。他传的时候,眼儿眯眯,脸儿喜滋滋生出怪笑,两只脚尖轮流点地,像敲阴鼓。那些信从他厚得似橡胶鞋底的嘴皮跌出来,落在风里,诡异得厉害。我妹妹惊得脸儿煞白,口里还问:后来哩?
我母亲黑封了脸儿,抄起扫帚鞋铁锨锄头一类,边追边砍边骂小二:你个猴儿,当真是吐不出个猪牙来?
我心里也有些发毛,又不能不纠正我母亲,说:是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喜事,譬如结婚生子一类,到小二这一厢,就凶了。他传村北头才结婚的来则,娶个石女做婆娘。传村西头的巧妹,生个孩恁长一条尾巴……他传的时候,小眼儿照旧眯眯了,脸儿照旧生出怪样,两只脚尖照旧轮流点地。我母亲则照旧黑封了脸儿,抄起扫帚鞋一类物件,一边追一边砍一边骂……
我妹妹的脸儿虽惊得煞白,嗓却咕噜咕噜冒气泡一般,冒出几声笑。凡小二传,我母亲就安嘱我和我妹妹:毫要学小二那不正干,东拨东溜西拨西溜地净瞎说!
此时,我母亲大约也信了小二传电笔攮人儿的事了。她一头放辕,手就去够车上的锨,一头喊:老孟老孟——
路边空旷的菜地突然就传来几声羊叫,像野草尖上的露,颤巍巍抖落在黎明的色儿里。一阵丁零当啷乱响,老孟佝偻个脊背,瞪双赤火眼儿,喀喀咳着,一手提锨,一手握,闯进灯里。他过来,也不说话,换我母亲架车。我就和我母亲推车往前,也都不说话。
路边几个人儿就哧哧笑,头盔的灯粘在我们身上。我们在那光里行,地上拖了几条影。
行出汽路,又上土路,我们的影没了,黎明的色儿也亮了很多。我母亲拿下老孟放车上的锨和,搁路边,抢老孟驾的辕。我这就赶紧抽。走远回看,老孟佝偻个脊背,瞪一双赤火眼儿,只管喀喀咳,提着锨和的影,立在黎明的色儿里,像个僵虫儿。以后,老孟出事,住了监狱。我们慢慢忘了这世上还有老孟这么个人儿。偶尔,我也会想起老孟。他具体的模样实在是记不得了,不过那个僵虫儿的样,约略还有些印象的。
送了两遭肥,天大明了。迎面,一队兵哥哥跑过来,步伐齐整,口号响亮。是穿水兵装的海军兵哥哥。平日,我们放眼远望,满眼都是巍峨山峦。随手一拾,也都是黄土干结的土坷垃,实在想不出海的样。现如今他们一身蓝水兵服,戴镶蓝边的无沿大盖帽。帽后两条坠金锚的蓝飘带,在蓝白相间的披肩上摆来摆去的,感觉像两只舰船在海上航行。他们从我们身边跑过,带来一股股海蓝色儿的气息,我满心满眼就都是海了:海蓝色儿的天连着海蓝色儿的水。海蓝色儿的水掀起海蓝色儿的风。海蓝色的风又吹起海蓝色儿的浪。海蓝色儿的浪再卷了海蓝色儿的海味。舰船也都是海蓝色儿的了……
入夏,海军兵哥哥们穿上白上衣的水兵装,我心里的海蓝色儿会略变浅淡一些的。这是我心里那片海的夏色儿,是阳光洗涤过的洁净色儿。三伏热天,汽路两厢的槐树枝叶圈成一个深邃的洞。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像碎碎的金片,洒下来。海军兵哥哥们穿蓝白条纹相间的海魂衫走过,海魂衫上都沾着这些碎碎的金片,越炫得人眼儿花,心儿软了。
我一边推小平车,一边瞎想,没提防一块半头砖绊了脚。我“哎呀”叫一声,手没托稳,绊个趔趄,眼看要倒。我母亲回头,见状,赶紧脱下肩上辕绳,松开车辕,要来扶。不想,我们那车肥装得有点前轻后重。我母亲前面这一松,小平车的屁股就往下落。我扶不住车,可就嘴啃地,重重摔了。小平车后的荆条围栏是我挡的,不牢。我这厢一倒,那厢,半车的土家肥哗啦啦都覆我身上了。
露这一回怯。以后凡有海军兵哥哥从我面前过,我都赶紧低头掩面,怕人家认出我。我妹妹还扯我衣裳,喜滋滋说:姐呀姐,人家海军兵哥哥都往咱这厢瞧哩。
越说得我的脸儿像烧红的炭,火热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