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白马,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次,作为绵阳市委宣传部的小干事,我是去平武伐木厂采访。不过,在这个幌子下,却暗藏着一个文艺青年到白马人聚居区猎奇的企图。关于那里的种种传说,早就灌满耳朵,让我按捺不住。
车子一整天都在深山峡谷里颠簸。涪江,支流,支流的支流。不变的是峡谷,是河上越来越多的索桥。尤其是过了平武县城,山越来越大,坡越来越陡,峡谷越来越深,海拔越来越高。一条简易公路在大山的阴影里乍隐乍现。最艰险的路段,车子声嘶力竭地往陡坡上爬,车轮下是滚动的乱石,头上是碎裂的危崖,摇摇欲坠。偷眼再看下边的深渊,十个脚趾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恨不能让它们都长出蓬勃的根系,穿透汽车底盘,抓牢大地。
许多风景如画的地方,似乎都要以漫长而艰险的旅程作为代价。太阳西沉的时候,我终于站在了王坝楚的街头。春风正在吃力地朝大山深处前进。但它一时被夺补河谷挡住了脚步。这样,我就从山外阳春三月的桃红柳绿,走进了深山的枯黄与萧瑟。就像时光倒流,我从春天重返冬天。
王坝楚,虽然是藏区的行政中心,其实不过是一个林区小镇。原木堆积如山,杉木板房黑糊糊一片。只有街边那几堵写着“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之类标语的红砖墙,才让它有了鲜明的时代特征和些许的工业化印记。乌鸦多得出奇。它们在屋顶在树梢翩翩而飞,到处都可以听见它们刺耳的聒噪。偶尔有穿白色长袍,束彩色腰带,头戴插着白色羽毛的圆盘毡帽的白马男女,背着沉重的柴捆,缓慢地走过寂寥的小街,让小镇显得十分神秘。
在厂部招待所放下行囊,独自出门,沿夺补河边空旷的大路走。太阳正一点一点地坠向山外。就在太阳即将沉没的那个时刻,一个白马寨子从峡谷让出的缓坡上出现了。
晚霞照耀着被雪峰、丛林、流水、草甸包围的寨子。杉木屋,栅栏,巨大的秋千和晾架,整段原木掏成的蜂桶,牦牛和马群,树叶落尽的白桦。河边,还有套着花牤牛以“二牛抬杠”方式耕地的白马男女,粗犷的《耕地歌》,正一声高一声地传来。
画面和场景都颇有异域情调。背景有点像阿尔卑斯山,某些局部场景,更有点像俄罗斯风景大师列维坦的作品,宁静、深沉、诗意,还有几分苍凉,暗藏了很多沧桑和传奇。
陌生却透出几分熟悉,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像是一个梦境的延续,亦真亦幻,让人有些恍惚。
晚饭后,厂里一位过气的文学青年老陈陪我去了纳卓。古老的寨子,一幢幢木楼错落着挤在一起,被纵横交错的石板小路分隔又连接。两个人幽灵般走在黑暗曲折的巷道上,脸上可以感觉到稀疏飘落的雪花。偶尔可以看见一条狗卧在檐下,对行人熟视无睹。还有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头牛,蹄子在湿滑的石板上滑了一下,小小的趔趄,影子一闪,消失在小巷深处。空气中飘散着马粪的味道,木柴燃烧的味道,炖腊肉的味道,当然也有酒的味道。
老陈很文艺地说,这时随便拣一条石板路,都可以走近一个暖烘烘的火塘,走进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益当珠的家,我们就是这样进去的。和所有的白马人家一样,他的家门上也挂着一个兽形面具“曹盖”,柴垛码至屋檐,檐下吊满玉米棒子,火塘上方熏着腊肉,墙角堆着洋芋,立着酒缸。我知道,有了它们,山里人就可以轻松地消化寒冬,有滋有味地咀嚼日子。
火塘烧得正旺。铁三脚架上方吊着硕大的铜锅,炖着腊肉。火边坐着酒壶,热着咂酒。男女主人坐在熊皮褥子上,暗红的火光映着他们黝黑的脸。
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白马人最日常的生活图景。在白马,在勿角,在甘肃文县的铁楼,深山老林荫蔽下的一个个白马山寨,大多数的白马人,这种时候都围坐在火塘边。另一个主角——咂酒,早已登场,整整一个民族,差不多都在喝它。咂酒一般由苦荞子酿制,味道有点像黄酒,想象中还近似于武松在景阳冈差点被它放倒的那种村醪,微酸,微甜,琥珀色,有醉人的酒香。但可能更清淡,更浑浊,更原始。不过对外乡人来讲,它是热情的载体,也是温柔的“杀手”。它太低的酒精度会让你完全解除戒备。一人一根箭竹管,一齐伸进瓦罐。一罐,又一罐。抽丝剥茧一般,最后才现出它作为酒的本来面目。但是它原始、温和、低调、后发制人,还有它的原料“苦荞子”的命名,正与这个民族的弱小、艰辛、曾经的苦难以及忧郁深沉的性格形成绝配。雪在外面飘,风在门外跑。但是火塘与咂酒,让白马人温暖。胃热了,心热了,周身血的流淌都在加速。这时,他们便由沉默寡言变得话多。但说话似乎不是他们的强项,他们更善于用歌来表达。歌,是他们语言和情感的高度压缩,是他们精神和情绪的主要出口。
那天晚上,益当珠和他的妻子旭中早都唱了歌。益当珠是乡干部,旭中早是著名的白马歌手,曾到北京演出并和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华国锋合过影。他们的歌唱是不需要邀请和动员的。在粗巴大碗的传递中,歌唱几乎没有停顿。除了酒歌,我还请他们唱了情歌、猎歌、劳动歌。这些歌高亢,旋律简单,不加雕饰,像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质朴,像鸟叫一样自然,像阳光穿过树林一样直抵人的内心。有一首忧伤的古歌,让我十分震动,几乎泪流满面:
我们像小树不能直立
像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们是大地上的过客
活一辈子就唱一辈子
只有我们的歌我们的舞
才属于我们自己
那晚,我烂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