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支书感慨着,连种田农民都腐败了。紧挨着山林的那片梯田,有两年没经营便与荒山连成了一体,还有土崖上两块肥沃的黄土地,现在一并交给小动物建设了家园。农民依旧申领着国家的种粮补贴,这不是腐败是什么?
他把算盘放归原处,站起身,伸了伸腰,举了举胳膊,继续着自己的感慨。过去种作物,五谷杂粮样样齐全,仅豆子就有好多类,比如绵绵的红豆,晶莹的绿豆,补气的黑豆,哪家需要,咳嗽一声,会立马送过去。蒸馒头,熬米粥,补身体,足不出村,要啥有啥。如今,想要找点儿过过嘴瘾,就得去城里镇上买去,种田的缺粮,实在是丢人。怪就怪兄弟们一窝蜂似的离开家园,抛弃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留下些老弱残兵经营着可怜的几亩好田。种植着单一的作物。
提到作物,又该埋怨兄弟们懒惰了。过去,播种前,先要耕田,整地,塄里塄外收拾得利利索索,然后,几个人刨坑,涢水,撒种,覆盖。眼下土地不耕,春天用播种机匆匆忙忙把种子插入田内,便到外面打工去了,还别说,到了秋天,产量一个劲长,一点儿也不减产。不再精心抚弄,或许是人们不再食用,不再是土里淘金,贪图些薄利。支书这种替古人担忧完全是与自己的生意有关。
支书在村里开着一家便民商店,虽然挂着支部书记的头衔,却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从来不以村官自居,原因是他压根儿就不愿意担其重任,因为前几任“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臊”的教训,使村里有些想法的人避而远之。村子是个穷村,没有经济来源,即便被村人选上,也只不过是尽义务,稍有点上级拨款补充公用,就会被村人起哄,最后自动下台,另谋生计。支书没有经过选举,是上级硬塞给他的,所以有一下没一下的,凡是有益于村人的事情,他积极,相反,他则避而远之,逃之夭夭。反正自己是靠商店生意捎带那几亩土地生存。
商店曾经辉煌过,一到农忙时节,小店门前车水马龙。正是自己开店的英明决策,才成为村中富裕之家,才轻松地把孩子培养成村子第一个大学生。他不承认无奸不商的说法,起码自己不是,在公平竞争中,他会让小利于村民,用他的话讲,是方便于民,造福自己。自我感觉相当好。不过,那些只能代表过去,如今的生意是一年不如一年,出外的人多数丢弃了土地,在外安家,平时难得一见,偶尔回来,也不再大包小包往回掂,相反,倒是大车小车往外拉。看着古老的房屋,丢弃的土地,明显感觉到山村老了,耕种成了历史,甚至感觉到自己老了,虽然六十不到,仿佛已经老态龙钟。
支书这个人个头不矮,不胖不廋,长的还算白净,像夏天早晨的树,散发出一股绿意清新。出外的人偶尔回来,不回家,先要来他这里,买盒烟抛一圈,问问什么时候该下种了,村里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情,谁谁下世了,谁家孩子出息了,总之,这里就是村子的灵魂。
这不,一个后生要走了,进来问啥时回来耕种适时。他把二十四节气歌背了一遍。后生竟然不知道节气,问需要多少天,说自己跟节气没瓜葛,只认识天数。
是呀,都是些老古董的玩意儿,支书脸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点着头,说了个大概月数。其实,作为商店经营者,他总是把自己的表情设计得非常谦和。村人自傲,不管内心怎样,面子总要讲的,平易近人积聚人气是他的首选。村风淳朴厚实,你话语中让他一步,或者暗中帮了他一点儿忙,他会铭记你一辈子,这是他生意兴旺的法宝。民风彪悍门外是村中的饭场,浓重的新年气象逐渐淡去,正是清闲时节,聚集了许多人。广场的修建与配套设施都是上级无条件供给,也算是自己这个支部书记的一点儿业绩,丰富了大家,同时也给小店带来了人气。
阳光斜照,凉风习习,目光尽头的山坡上,杏桃花领衔出演。几位老人在健身器上悠闲地聊天,中年人或下棋或玩扑克牌聚精会神,支书站在商店门前,像是在梦中,他揉了揉眼睛。生活就是这样,你越是看不惯,偏偏让你接受。
三十年前,他当生产队长,正是年轻力壮,看不惯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之辈,像这样把精力放在闲聊玩耍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指不定会怒吼几句,最起码甩个阴脸过去,带头到地里狂舞。来在这个世界,老天给了你力气,就应该用出去,不要把力气当宝贝,力气是奴才,用过还会来,再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土地不辛勤耕耘,不下大力气,是不会有好收成的,可如今……他晃了晃脑袋,叹息了一声,还是走了过去。人呀,得跟上潮流,否则你就变成了怪物。
玩不玩?一位正在斗地主的村民问他。
你们耍,我瞧。支书应承着,村里留下的,尽是些与外界搭不上关系的,找不着合适活儿的人,平时除了耕种外,余出来的时间就是玩牌。有三个人,他们斗地主;凑够四个人,他们打麻将;若是五个人,他们则是三打二。总之是人人参与,共同娱乐。支书要照看生意,虽然内心有一百个不喜欢,还是经不起潮流影响,逐渐由看热闹也身入其中,做一名候补人员,有一下没一下。有时玩起来,竟然瞧不见小店进去了人,直到人家喊,责备他:你就不怕我悄悄拿你的东西?他才慢腾腾地过去。回应着人家:要不你自己进去随便拿,给你你也不白要,我还不知道你!都几十年的交情了,咱五庄的人,谁不了解谁。说得对方心里暖洋洋的。
太阳终于落下了山头,村子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