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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黄河水深浪滔天,

扳船汉吃饭拿命换。

河曲,是个因黄河在这里拐了弯儿而得名的县。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天赐的机缘巧合,这里的人们爱民歌唱民歌痴民歌,“见甚唱甚想甚唱甚”,整天价嘴里像波涌浪翻的黄河水一样“叠调调”,以致成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生活相生相伴的常态。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这些曲调繁多的民歌统统称作“山曲儿”,而且沿袭着近千年(据考,北宋即有记载)的历史文化“基因”,祖祖辈辈、一代一代传唱至今,一如奔流不枯的黄河水生生不息。

黄河孕育了这块土地,也滋养了岸畔的人。因之,这里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临水吃水的独特生活方式,即“跑河路”,而靠它“讨生活”的人被叫做“扳船汉”。有首民歌是这么唱的:

西北风顶住上水船,

破衣烂衫跑河滩。

河曲起程上河套,

步步走的鬼门道。

上水船困在浅水滩,

穷日子难住扳船汉。

黄河水深浪滔天,

扳船汉吃饭拿命换。

手扳棹(zhào)杆脚蹬船,

船踫岩头命交天。

吃饭的人走鬼路,

什么人留下个跑河路?

同往常一样,如没有什么特殊情况,我到达河曲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准是娘娘滩,而且每次都显得那么急迫,像是那儿有牵着心尖尖的线线,一拽一拽地撑捺不住。要说真有啥放不下的牵挂,那就是二十几年前相识的那些一辈子住在滩上的“扳船汉”。

娘娘滩是波澜万里的黄河河道上唯一有人居住的滩岛,仅这一点就够得上神奇。老天爷就是这样公平,天底下的苍生只要存活在世上,不论贵贱好歹都要给个栖身之地给条活路。黄河里有这样的所在,不用说去过了,你想想都觉得新鲜有趣。一个东西长700多米,南北宽340多米,面积仅有0.16平方公里的沙洲小岛浮在粼粼水波里,上面桑榆杨柳围堤,青砖灰瓦的农舍散落其间,一阵风吹来裹着成熟的麦香和瓜果的沁甜,不时还会冒出一声声在太阳地里晒着的闲适的牛叫羊咩,还有那一串串嬉戏玩耍的无忧无愁的童欢……

我们向东出了县城,沿着黄河公路一路往上走去。正是盛夏八月,强烈的阳光暴晒在波浪一样起伏的黄土塬上,四处生烟,痒痒得没有一丝水气。远远近近的田地里,高高低低长着等待成熟的庄稼,几棵一丛抱团生长的杨树像跳棋子一样零星散落于坡梁,古老的土垛城墙残破却不失尊严地时断时续地横亘在山脊……

不出半小时的车程,我们来到楼子营镇。这名字听上去就很有古意,咋也在明代便有了此谓,是个几百年来大河两岸响当当的摆渡码头。可以这么讲,自打有了“跑口外”这当事儿,这码头就没停歇过,春去秋来,数不清有几辈辈、多少人“讨生活”从这儿过命过,也数不清有多少条船载着货物从这儿溯水包头逐流秦晋,而凡从这里启航的船只,掌舵的船把式多是隶属这个镇的娘娘滩人。如今,岸畔码头那块砖石垒砌的老照壁还挺立在坡梯上,以风雨侵蚀仍傲然坚守的身躯向人们昭告着曾经见证过的历史。从这里望去,树木葱茏、浓荫掩映的娘娘滩就在眼前,它的形状头尖腹阔像条船,滩行水流,航行在波澜不惊的黄河上。之所以“不惊”,是因这里的河道很宽,上游几公里处,“一声似雷鸣”的黄河水从峭壁夹持不足200米的“龙口”喷泻而出,随即淌入40公里长的宽谷,深涧顿消,豁然开阔,水流一下子泄去劲儿,平缓和顺下来,柔软得像缎子,温婉得像少女。而那种《黄河大合唱》里的“惊涛”,诗人慨叹的“黄河挽起你那坚实的臂膀”,都悄没声儿地不见了。然而,如今的河水已没有了曾经的样子,水流很浅,许多沙滩露出水面,水线环绕在周边像湖水一般文弱,有的地方卷起裤腿就能趟过去,船行其间不得不绕道深水区航行……这哪里还叫黄河呀!当年的那条泱泱一泓天地流的大河去哪儿了?一个开“铁舶子机船”的娃娃指着上游告诉我,那几里外的“形似龙口”的地方当河拦起了大坝,建起龙口发电站,白天蓄水,晩上开流发电。因此,要想见到当年黄河的样子,只有夜半三更来了。而白天见到的这还能流动的河水,是从电厂大坝的导流洞流出的。

乘船的码头已伸进河槽很深,平缓的水流中有三条靠岸的机船在搭客。掌舵的船把式年龄悬殊,大的有六七十岁,小的却只有十二三岁,他们卖劲地吆喝着争着引导人们上船,各顾各地前后忙活,一看便知这不是一家的生意。我们上了那条娃娃的船,他熟练地拉转柴油发动机,“突突突”驾驶着“铁舶子”驶向河中央。我以记者职业的习惯,乘着河风挑高声音与“跑河路”的娃娃攀谈。他麻利地操作着船舵,眯缝着两眼,用“扳船汉”那样的老水手才有的眼神观察着水情,用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告诉我,自己姓李,刚上初一,从小就是泡在这“黄汤汤”里长大的。他这是借暑假,帮爷爷的忙,跑跑“水路”上的营生,顺便挣几个学费钱。男孩ㄦ口气很轻松,好像这风里浪里是家常便饭,玩耍着就做了。我提出让孩子唱上几句“扳船调”,他翘着嘴角淡淡地笑笑摇摇头。我问,听老辈子人唱过吗?他还是摇摇头。我抬眼逆着阳光望向水面,心里感慨道,是啊,眼前的一切都在改变,就连这河水都难翻起潮头浪花,还怎么会有歌声呢?已经没有生它长它的人和水土啦。那些飞溅在黄河浪尖儿上的歌唱,是这方水土上的人们曾经与自然拼斗,与生死抗争的发自胸膛里的共鸣!听听这样的歌声吧:

跑河路的哥哥挣不下钱,

脚踏船沿命交天。

天阴下雨帐篷漏,

可怜哥哥跑河路。

山羊皮袄呼啦呼啦响,

哪一天哥哥也不在河岸上。

前山后山山套山,

甚么人迫得哥哥跑河滩。

…… ……

从北岸登上滩,迎面撞见的就是李贵雄。说是巧,其实也是必然,他开着的滩上唯一的小卖铺就在不远处,每有游客上来他都以义务导游的身份第一个迎上去。这老汉已是满头白发,一脸的笑容掩饰不住满面皱褶里的岁月沧桑。他见到我,收起笑容,眼神顾盼着有些迟疑,显然我的突然到来让老汉有些料想不到,猛地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可不一会儿,那眼睛一闪,跃动出灯芯儿一样的亮光。他确定了是我,一把捏住胳膊,上下打量着说:“小张,你回来咧!”算起来这老汉也有八十多啦,我们相识那年他五十出头我二十郎当,真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他眼神儿还这么好。想必,这仗着的是他年轻时做“扳船汉”练就的一双击浪破险的眼睛。我满怀拥抱着已不像当年那般健壮的老汉,感受着他混合着柴禾、泥土、河水、旱烟的特有味道,任凭那干硬的胡茬刮着、扎着脸。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一登上娘娘滩,就总有种到家的感觉,浑身的毛孔都麻酥酥地张开了。而贵雄老汉也一样,每次见着了都像是迎接久别回家的亲人,惹得人直想掉泪蛋蛋。

他牵着我的手,不容停留地把我领回家。眼前这座院子比二十几年前破败多了,曾经于1981年除夕夜被洪水冲毁的那间东边的屋子还是残垣断壁,越来越大的院墙豁口用树枝和庄稼的秸秆绑扎起来围着,石凳石桌还是那样低矮,唯一住人的房子门窗上的红漆有些剥落……贵雄老汉见我看得仔细,解释说他一年四季享受着咧,夏天住滩上种地乘凉,冬天住发水那年政府出钱专门在河岸上建的房院,如果心情不错还拽上老伴儿动不动去包头的大儿子家住一阵子,或是外出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转转看看。照他的话说,“这日子过得可不赖咧!”不过,这天上地下走了一遭,到头来李贵雄还是觉着自家好。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这世上没有比娘娘滩更好的地方咧!”李贵雄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从他的脸上很难看见什么愁云难色,与人打起交道来也是个自来熟,几句话就能把陌生人揪住。说实在的,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正是那种在黄河里搏风击浪、遇险不惊的人称“船老大”的艄公方有的气度,也只有有了这种拨云见日、光明在望的坚定、自信的气度,那承载着“扳船汉”命运与希望的一艘艘船只才会一次次地死里逃生、一代又一代航行在这大河上。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1985年,也是这么个季节,我们背着走西口的行囊登上娘娘滩。那时的滩上很安静,想见个人光喊是喊不见的,你得专门进院进家去找。大夏天的,没甚当紧的营生,更是悄无人迹,静得只能听到知了叫。我们两个不速之客,正四顾茫然不知咋个好歹时,忽闻远远传来“咚、咚”的敲打声,于是寻声疾步而去。走过大约百米,拐过一座小沙丘,距河堤不远处的滩涂上一条新造好的船倒扣着,有三四个成年汉子正挥动着手中的木锤在上面有节奏地敲敲打打,他们或搭件无袖小褂或光膀袒胸,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好不快活。我们好奇地凑上去,与他们打着招呼。一个汉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拎着木锤儿迎上来,一双透着洞察力的眼睛上下打量着,警觉地询问陌生人的来路。我们道出自己的身份,并讲明此行的来意,那汉子便张开粗壮的手掌抹了把紫红色的脸颊,又伸到我们面前,一副见过世面的神情道:掏出证证,俺验验。我们只得老老实实照要求去做。他接过记者证,对着照片抬眼低眉地相了几眼,又似识不识地磕磕巴巴念着我们并不难识的名字对号入了座,这才散去一脸的狐疑露出笑容。这就是第一次见到的李贵雄,在日后我们撰写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西口大逃荒》一书中,是这样记述当时情景的:“这是在……?捻船。什么是捻船?就是捻新船的缝儿,怕漏水。回答我们问话的是一位五十多岁模样的人。他面膛紫红,头发乌黑,上身披着件布衫,袒胸露怀,看上去身子骨很壮实。经我们询问,才知道这位强壮的老人叫李贵雄,是在黄河上跑了三十多年水路的船夫。”哈哈,在那时,我眼里的他已是“老人”了,如今我也长成了他当年的那把年纪,在年轻人眼里也成老人了,而他岂不活成“老老人”了?真是光阴如穿梭,拽都拽不住,没奈何啊!

也正是那一次,我第一回见到了黄河船夫的真模样,从他那里听到了“跑河路”的那些事儿。李贵雄介绍说,造船、扳船在娘娘滩历史久远,成年人都会做这种营生,这也是老天爷笃定他们活命的出路,家家都靠船吃饭。每年春天一开河,汉子们就该出门儿了,受雇“拉大船”逆水而上走西口,近到包头、后套,远上宁夏、甘肃,运绸缎、布麻、茶砖、铁货、日杂等等,装粮、棉、皮毛、药材、吉蓝泰盐等等各种货物,可以说凡是用得着运得动的、可流通能交易的统统都有,只要商贾、东家瞅准了是赚钱的买卖,叫运甚就运甚,总之是运上装下,满载而渡,绝不放空。这种营生不同陆路上的,不是人人想吃就吃得了这碗饭的,危险性极大,天气、水情变化无常,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因此就有了“登上船沿命交天,生死拴在纤绳线”的哀叹。在这条大河上,为“讨生活”拉大船的不知有多少人只见去不见回,连尸首也捞不着。也正因为如此,造就了“扳船汉”那种特有的性情和气质。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每次一上“水路”,家里人都是泪涟涟的,虽嘴上说“快点回来”,可哪个都知道这有可能是去“黄泉路”的送别,谁也不敢保证还能再活着回来。被穷困生活逼的,人再没有点儿豪气和胆量,真端不起吃这口饭的碗!

李贵雄说,“跑河路”讨生活,实在不容易,那真叫是拿命换咧!扳船汉们光提上性命不行,还得跟时间赛跑,因为吃的是季节饭,一年里的行船期一般是四月至十月,其中四到七月是比较顺利的“好时候”,而一过七月“河就发赖咧”,到了十月就开始上冻流凌了。有俗语这么说:“四七月的河路,九十月的羊肉。”河面一封冻,水流不动了钱也挣不到了,所以“跑河路”的不少人每年都赶着更早的开河流凌期就上船了,直到封冻前又一个流凌期来到了也不下船,趁着漂着冰凌的河水还能流动再跑上一半趟,多挣几个钱。想想看,在这样的环境里卖苦力,水冷风寒,起五更睡半夜,再加上食不果腹,人即使是留下条命,可到头来也会落下一身的病痛,有的一辈子卧床失去劳动能力,有的终生单过不能生育。李贵雄说,“跑河路”的人只要在船上都赤条条光着身子,不是没衣服穿,而是不能穿,风疾水冷,如果穿着的衣服被打湿,那贴在身上的寒阴潮气更是渗骨浸心地难受。有句谚语这么说:“拉大船,五更耍水,拔断儿根。”“儿根”是什么呢?就是男人的生殖器;“拔断”,就是冻烂了或者是失去生育功能。

在黄河上有一处地段不能不提,那就是老牛湾。凡是采访到的跑过河路的人,无一不谈到它,甚至多少年都过去了还是谈“牛”色变,惊悚不已。照他们的话说,这是黄河上最险要的一段,湾曲涧深,山路崎岖,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是“人见愁”,是“鬼门关”。船航行到这里,不是光凭力气就行了,更要显示的是“船老大”的本事和能耐,全船人只听他一个的号令,即使是天王老子在这儿,也只有做“龟孙子”的份儿。无产阶级革命导师恩格斯对此早有研究,并取得了社科成果,不妨翻开他的著作《论权威》,看看我们如同航行在大海之上的人类社会是多么需要一位“船长”的权威领航啊!大道理小道理,其实归结到一起都是一个理。

在这儿,让我们来听听黄河船夫们,以生死而明理唱出的《船家令》的诠释吧:

黄河浪子上大船,

三令五规代代传。

船令要比军令严,

不懂船规命交天。

上船先说第一令,

艄公就是船头圣。

船头圣要知天命,

风云变幻听天令。

听天令,听地令,

神门鬼门好通顺。

船家三令是根本,

船上五规要记清。

第一规要好水性,

学会鲤鱼跳龙门;

第二规要神志清,

不许丢眉又打盹;

第三规要敬河神,

难关险关拜神灵;

第四规,船法硬,

生死同交一路人;

第五规,棹为宗,

棹杆不许乱舞弄;

天下棹手拜弟兄,

海走天涯有亲朋。

老牛湾正是这样一块对真假“船老大”的试金石,它给出的自然条件十分苛刻,拉大船的纤夫们只能攀在两岸陡峭的岩石上,脚蹬乱石匍匐前行,而且注意力必须格外集中,步调一致行动于“船老大”的号令里,否则稍有不慎,必铸大错……性命攸关,非同儿戏,于是,老牛湾人在这河路上便有了独特的角色。2008年已七十七岁的村民魏存良保回忆说,老牛湾河道狭窄,水急浪高,当年不论是上去的船还是载货下来的船,到了这个河段多数都要停下来,因为它的船夫水手不熟悉河道水情,必须出重金请老牛湾的艄公上船指挥扳船。魏存良保老汉谈及这些往事,眼里闪动着老泪泡着的“亮光花花”,脸上露出想必像当年一样自豪的神情。他说,从老牛湾到龙口这段几十里的河道,几道弯儿几道拐闭着眼睛都数得清,哪有暗滩险礁,哪里流急浪旋都装在肚里。在这段河道上行船,左扳几棹右扳几棹,手扳还是脚踏,都有一定的程序套路,如果一不小心倒乱了顺序和方寸,那船就必会撞礁沉没,连人带船卷入黄河。甭说是不熟悉这里水性的外乡人了,就是摸着河道长大的老牛湾人也不知有多少为吃这口饭而丧生。靠墙根儿坐着的魏老汉,用手抚摸着自己暴着一串串疙瘩的静脉曲张的老寒腿,眯起眼数了会儿告诉我,全村像他一样当年在黄河上扳过大船的人只剩四个了。如今,老牛湾人再不会像父辈那样在急流险浪里讨命了,下游建起的龙口水电站蓄起的黄河水已变得清澈碧绿,水位也比原来河道抬高了50多米,灌满了老牛湾那著名的“黄河入晋第一湾”,这里的人们开着机船在水不扬波的黄河里围网养鱼,还轻轻松松挣着摄影发烧友和慕名而来的游客腰包里的钱票子。情形变了,老牛湾人嘴里的“山曲儿”的味道也变了,像魏存良保唱的那“三春期黄风奇怪地刮,走口外那哥哥咋离开家”的凄凉调难觅了,唱出的大多成了这样的调调:

河塄塄低来船沿沿高,

河畔的妹妹水色色好。

……

眼下,娘娘滩也因上游建起龙口水电站而带来了变化。具体说,不是滩上的自然环境变了,而是人们的想思观念变了。我这次上滩见到李贵雄,他和滩上留守的老人正为这事发愁,据说已在村支书的召集下开了几次会,可还没吵出个结果。说白了很简单,随着城里人跑出来的越来越多,旅游热也波及到了这地处晋西北黄河上的娘娘滩。而又由于上游建起了电站,白天水流遭控,上滩无需像从前涉急流险滩的那么难了,水浅得没不了头顶,于是就有村民提出从岸上连接公路直截了当修桥上滩,设立门卡售票,增加旅游收入。这种提议遭到了一部分村民的强烈反对,这些人多是上年纪的人和在外务工的年轻人,他们的理由很纯粹,老年人说为的是个清净,年轻人说要保护原生态。就这么讨论来讨论去,就是说不下个长短。我探问李贵雄是什么态度,他似乎模棱两可,有些没了他原先的那爽气,说想再去听听老伙计李二顺的意见。正好我来了,也知道我也要去看他,就一并去好了。的确,这是我每次上滩的“规定动作”,必得见的两个人,而且先后顺序都是一样,一如我第一次上滩相见相识他们的次序。记得有一回我来滩上,恰遇李二顺去女儿家走亲戚了没见到,那个心里不舒坦呀,回了省城好久还是遗憾得放不下。

李二顺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娘娘滩村的党支部书记,虽说年龄比李贵雄小七八岁,可人沉稳老练,性情温良和善,讲起话来不急不慢不高不低,笑眉笑眼地句句都往人心里去。当年,李贵雄把我们这走西口的记者领到支书家接洽时,就看得出他对这位滩上的“当家人”很服帖。现今虽然李贵雄已是八十好几的人了,见了李二顺还是与从前一样,好像一进人家的院子,浑身的“火”气顿时就没了,声调也随之柔和下来。这时,李二顺正和老伴儿在那棵已粗壮了许多的海红果树下忙活着,见是我来了,伸着那双干瘦的枯手迎上来,弯着月牙状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直勾得人心里一阵阵酸楚。他招呼我坐下,嘴里不停地问:“你都好吧?老人孩子都好吧?”说着还不忘示意老伴儿放下怀抱的小外孙,赶紧沏茶端瓜果,“有甚都上来。”一旁的李贵雄上手相帮,禁不住感叹:“小张你来咧,看把个二顺他喜的!”是的,李二顺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待我的,1985年头回上滩时的那碗宽面条就是他和婆姨给做的,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它的热度和味道。也就是在那次边吃边聊中,我知道了他也是当年“跑河路”的扳船汉和发生在黄河上的故事,也听他讲述了娘娘滩那奇异的历史传奇。相传,两千多年前,汉高祖刘邦死去,吕后专权。当时,身怀“龙胎”的薄太后为逃避陷害,在汉将李广秘密护送下隐居到这个滩岛上并生下汉文帝刘恒。后因怕母子同遭不测,文帝被藏到上溯八九里的外的小石岛上,薄太后每日涉水喂养。直到吕后倒台,汉文帝刘恒携母返回京城重振汉业。因此,后人就把黄河上的这两座滩岛分别称为“娘娘滩”、“太子滩”。据《河曲县志》记载:“娘娘滩时有古瓦出土,长的尺五,宽的六寸,整瓦呈半圆柱形,瓦当为整圆,‘万岁富贵’四字汉隶清晰可辨,敲起来咚咚作响,看起来古色斑斓,可磨很好的砚台……”云云。另有古人留诗曰:黄河迤逦渺无端/忽向中流露两滩/麦穗连云迷雁字/杨花坠雪冒鱼竿/平安惯引扁舟渡/富贵时寻片瓦刊/太子娘娘看不见/至今犹说汉宫残。

听身为村支书的李二顺介绍,当时滩上居住着35户人家,共122口人,全都姓李,是汉“飞将军”李广的嫡传后代。这一点,他很看重也很引以为骄傲,照他的话说是“对外一村人,对内一家人”。然而,今天犯愁的事找来了,先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大潮也涌上娘娘滩,人们面对摆渡赚钱的营生认真起来,全村十几条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想划就划出去了,村委会根据村民的意见制订了相关制度,每天只能有三户人家的三条船能在河里载客航行,大家依规三船一组轮流摆渡,有客不能抢有钱大家赚,当然如果运气不好,遇有一天无客可摆,那你也只得自认倒霉了。没想这出船的事刚“摆平”了,又有人提出建造水泥桥的主张,说这也是响应大开发大发展的号召,有水快流,开源致富。这可是不仅关系到当下村民的大事,也是关系到娘娘滩李家祖宗的大事。现任村支书李四憨不敢轻易做主,只得请德高望重的老支书李二顺出面主持,否则难以压得住阵。而李二顺对此有自己的看法,持坚决的反对态度,一听李四憨的意思,温厚的绵性子就腾地着了火,门一闭谁也不见,就是一辈子过命的老哥哥李贵雄来了也不松口,反而还要让他和自己站在一条船里撑起反对建桥的竿子。这不,今天我的到来,李二顺又让李贵雄逃不过了,非逼他说出个三长两短的准确态度来。其实,李贵雄的心思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哪头也不沾边儿不得罪,最后定下个甚就认甚。唉!贵雄的脾气已不像当年,毕竟老了……

正在我们满院子说笑的当口,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憨憨笑着进来,这正是现在的村支书李四憨,他是再一次登门请老支书“出山”的,说如果行的话晩上就组织村民代表开会。李二顺不吭声了,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李贵雄的一句话打动了他:“事再难,也总得有人出面解决呀!”二顺应下了,说晚饭后娘娘庙后的滩上见。李四憨如释重负地赶紧走了,忙活着通知参会的人。猜得出,他是生怕这刚抓住的“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机遇,老支书一转眼回过神儿又变了。

时候不早了,我谢去两位老人家的一再挽留,起身来到北滩的码头。李贵雄和李二顺一边一个拉着我的手,一路相伴相送。我趁别人不注意时,掏出几张钞票,分别塞进老人的手心里,这是每次上滩我必做的事。说实在的,我一个城里来的人能帮他们什么,又帮得上什么呢?对此,我常常心存愧疚。还是像往常一样,老人家暗暗较着劲推辞,可他们拧不过我,我也知道他们在众人前要面子脸皮薄,于是压低声音不容迟疑地说:“赶快收起,让人看见咱们这是做甚咧!我是晩辈,没多少钱,也就是给你们老人家补点零花。”他们不再坚持,两对粗糙的双手紧紧攥着我……

夕阳的余辉把河面染得金黄,耀眼的明晃晃的水天一色。我们不得不启动渡船返回去了,只见两位老人驮背站在滩涂上,挥动着僵硬的手臂向我告别,眼睛里反射出的河水的波光湿润润的……

渡船缓缓离滩远去,船尾划出的水线一层层一叠叠在河面上展开,暮色中伫立着的李贵雄、李二顺突然扯开嗓子吼起来,这是我久已未闻却再熟悉不过的“扳船调”啊:

嗨——,众弟兄,弯腰用力一齐来哟。

嘿——!

嗨——,秦始皇,跑马察道修边墙哟。

嘿——!

嗨——,你姐姐,擦油抹粉浪哥哥哟。

嘿——!

嗨——,看只看,太阳落在西山畔哟。

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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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恩做人 敬业做事

    感恩是做人的根本,敬业是做事的根基;感恩做人、敬业做事,你的生活和工作将会大放异彩!本书针对职场人士感恩心与敬业精神的缺失,阐述了感恩做人、敬业做事内涵及相互关系,并结合职场实际案例,进行深入探讨与分析,旨在帮助找出根由、分析原因、解决问题。
  • 闯关东年画

    闯关东年画

    中国老百姓,从前过年家家贴年画。年画都以木版印制,所以又叫木版年画。在中国民间,提起木版年画产地,大家往往都能数出天津的杨柳青,河北的武强,山东的潍坊,河南的朱仙镇,陕西的凤翔等。可是谁能想到,东北的吉林也曾经是木版年画的产地。这里的年画,被称为闯关东年画……清末,在山东济南府的历城县也是出名的大响马程咬金的老家斑鸠屯,有一户老李家。这家人家老爷子领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其中老二叫李祥。他从小就好动脑筋琢磨事儿。爹老了,为了让李家祖上出人头地,小时就送李祥到济南府一所私塾学堂读四书五经。
  • 宠妻成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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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茫然的看了一下四周,感受到肚子上旁边人的胳膊传来的体温,意识到原来刚刚的那些只是一个梦。忍不住任性的摇醒了旁边的人,眼睛还没有睁开,声音先是模糊的说道:“老婆,怎么了?”杨柳叫醒了韩初雨之后自己的心里面也有一点后悔,毕竟韩初雨昨夜忙工作很晚才睡,可就是忍不住想和身边的人分享一下自己的梦。面向韩初雨的方向,枕着韩初雨的胳膊,轻声说道:“我梦到咱们还很年轻,你放了漫天的孔……
  • 孤独就像呼吸(访谈)

    孤独就像呼吸(访谈)

    十年前我在大学的图书馆读到他的小说,十年后我得以见到他。若说“机缘到来”,显得故作神秘;但事实的确是,这些年来,他是少数几位我不曾停止过关注的作家之一;并且他来到了我的故乡云南,此刻就住在离我只有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此外,我想特别补充一点:在谋面之前,我直觉,他不会拒绝我的造访。这一点很关键也很重要。他非常友好,待人宽厚温和。只有在会话过程中,他作为“先锋小说家” 的锋芒显露出来。撇开文学,他是一个谦逊、亲切、为人着想的人。难道这些不是作为一个人最美好的品质?
  • 好孕临门

    好孕临门

    2009年最温暖最爆笑的怀孕小说。 经过七八年的丁克婚姻,李享在丈夫出国工作的前夕,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知道,如果不生下这个孩子,以后她可能会没有勇气再要一个孩子了。 身边和她一样的丁克朋友们、远在国外的丈夫,都殷切地盼望着她能生下这个宝贝来。 无奈中,心怀胆怯惶恐地,李享接受了怀孕的事实。十月怀胎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很多事情:对小孩子一直心存恐惧,可不得不做一段时间的临时“妈妈”;挺着走样的身材,去面对曾经的仰慕者;男同事看她的眼神,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 雅言

    雅言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寻找尼斯湖水怪大冒险(科学大探险)

    寻找尼斯湖水怪大冒险(科学大探险)

    来自二十三世纪的小朋友,带着他的宠物猪寻找尼斯湖水怪!他们来到了苏格兰去尼斯湖探险。他们采用守株待兔的方法还潜入了水底,陷入了淤泥、遇到了鳄鱼的追赶……这几个小朋友到底还会遇到多少危险,能不能找到尼斯湖水怪呢?
  • 二战十大著名战役

    二战十大著名战役

    1939-1945年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现代化战争,也是一场正义与邪恶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大较量。在这场以法西斯德、日、意轴心国为一方,美、英、苏、中等反法西斯的同盟国为另一方的大战中,双方投入兵力兵器之多,战场波及范围之广,作战样式之新,造成的损失之巨,产生的影响之大、之深、之远,都是前所未有的。本书精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1个经典战役。翻开本书,你将亲身感受当年那一个个惊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