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田里一天比一天黄的麦穗,还有刚拳头大小的西瓜,牛有权心里跟火燎一样急:要是撵在收麦前那几天下雨,路要变成烂泥塘就糟了,联合收割机进不来,到嘴的粮食就要出芽了。还有西瓜也是,要是赶在采摘的当儿遇了雨,烂了路,就运不出去了,一只只蜜糖罐子就变成一泡泡臭狗屎了。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天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就是去见活阎王,去找死,我也要亲自去找赵顺利一趟!
说起来,作为一个村民小组长,去找乡长说事儿,越级了,因为中间还夹着个村主任,也就是村长梁小五。可这夹在中间的梁小五却是个有“恐官症”的鸡巴,见了比他大的官,就像见了母老虎、母夜叉一样,你就是给他喂一百斤的“伟哥”,他也绝不会硬一下的。
就拿这修路的事情来说吧,本该是他出面的——多少事都该他出面——可他却说:我已经跟赵乡长汇报过一次了,让我再伸头找他熊?……算了,我看还是你亲自吧……
亲自就亲自,有什么大不了的?找得成最好,找不成,我他妈的不干了,辞职了,下海了,包裹一拎打工了……
牛有权把胡子拉碴的嘴巴刮了一下,又找出去年秋天老婆在集镇上卖一只大公鸡买来的那身西装,套在自己让汗水腌得灰不溜丢的老头衫上。因为解放鞋上有块泥巴,牛有权洗脸的时候还特意弯了一下腰,也给鞋子擦了一把。
牛有权一出门,他的光鲜就让大伙看出来了,有人问:牛组长,走丈人啊?
牛有权说:走丈人。我好久没走丈人了,我都想念他老人家了。
有人马上就对此提出了怀疑:我看你想念的不是丈人,是舅爷娘子吧?
舅爷娘子就是老婆的弟媳妇。牛有权的舅爷娘子长相水灵,开春的小葱一般,嫩得谁都想掐她一下。来过牛有权家几次,让小胡庄上所有照眼的男人都一见钟情。要不,怎么有人到现在还惦记着呢?
牛有权说:对,我今天就是去会会舅爷娘子——我的舅爷不在家,我得让她陪陪我这姑爷说说话。
大伙轰的一下就笑开了。
牛有权就在这笑声里踏着自行车,心事重重地走远了……
牛有权就这样,虽然是小胡庄组的组长,领导四十多户人家,二百来号人(其实只有一半,另一半出去打工了),大小也算个干部,但非常的平易近人,一点官架子没有,从来不脱离群众。要不,大伙能连续好几年都选派他当自己的领导人吗?
当然,平易近人只是大伙选派他的一个原因,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牛有权这人当过兵,是党员,做事踏实,能真砍实杀地为老百姓做一点事情。
而且,牛有权做事不声张,不卖弄,不煽情。不像有些人,只练嘴上的功夫,屎一粒没拉出来,倒先放了一连串的响屁。就像现在,他明明是冒死去找乡长赵顺利反映修路事情的,可他偏偏说是去找小葱一样的舅爷娘子调情的。
这样的党员干部,真是提着探照灯也难找啊……
牛有权来到方根乡的集镇上,先找了家商店,花五块钱买了一包高档烟。本来想马上拆开吃一支的——牛有权烟瘾大,而且平时吃的都是八毛钱一包的低档货——可是转念一想,拿着盒原装的香烟去敬乡长,更庄重,更礼貌,更有利于说事,就使劲地咽了一泡口水,忍住了。
匆匆忙忙朝乡政府赶。
赶到了,刚想进去,却被传达室的保安给拦住了。
保安问:你是谁?干什么的?
牛有权说:我是伟器村的村干部,到乡民政办汇报工作的。
牛有权之所以把自己的地位提一级,把自己要找的对象降一级,为的就是缩小点差距,好进去。
果然,保安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一下他,然后说:伟器村的?我只认得你们的梁村长……好吧,进去吧。
牛有权大摇大摆地就往里走。
一直找到乡长赵顺利的大门口。
赵顺利的大门是虚掩着的,明显在。
牛有权踌躇了一会儿。说实话,牛有权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因为乡长赵顺利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不高兴了就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打板凳,到高潮的时候甚至还日祖宗操亡人地骂大街。这些,自己曾经在全乡三级干部(乡、村、组)大会上都见识过。
不过,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自己今天就是抱着个冒死的态度来的。
再说了,自己就是反映一下修路的问题,一没违反国法二没违反党纪,砍头和冒死都是自己给自己放的狠话,打气用的,也是不沾边的。
牛有权就整理了一下衣服,挨着门边凑了凑,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
说起来,牛有权是应该很有礼貌很有节奏也很有火候地敲门的,因为他毕竟是小胡庄组的组长,而不是从前的解放军的副班长;赵顺利也毕竟是方根乡的乡长,而不是排长、连长,或者一个营副什么的。但是自从退伍回来,牛有权就从来没拜访过比自己大的官——村长梁小五倒是比自己大,但是梁小五乡里乡亲的,比烂面条子还要熟,而且是个欺下怕上的“荤油眼”,自己从来就没看起过,自然也就不必太客气——所以,现在,牛有权竟像十几年前在绿色军营时一样,响亮地把“报告”叫出了口。
啊?谁啊?里面赵顺利的语气很明显是被吓了一跳。然后他说,进来!
牛有权就进去了。
你是谁?赵顺利有些吃惊。
牛有权赶紧掏出刚才买的高档烟,在赵顺利的眼皮子底下破了封,敬过去一支,说:赵乡长,我是伟器村小胡庄的牛有权。
赵顺利接了烟,看了看,并没有抽,而是放到了老板桌上,然后警惕地抬起眼:牛有权?来我跟前上访吗?
牛有权说:不是的,我是来你跟前上报的。
上报的?赵顺利更疑惑了。
牛有权忽然想起忘了介绍自己的地位了,忙补充说:是的,是来上报的——赵乡长,我是小胡庄组的组长,是来上报路的问题的。
赵顺利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长长地噢了一声,然后问:你们的村长梁小五是什么时候死的?
牛有权吓了一跳:梁小五死了?不可能啊,我昨天晚上还见着他了呢,好好的啊!?
赵顺利啪地一拍桌子:梁小五没死你跑来找我做什么?越级上报跟越级上访性质一样恶劣,我他妈的最烦这个了……滚!
牛有权蒙了,不过就一会儿,脑子就清醒了。
牛有权站起来往外走,快要走到外面的时候,又折回来。
赵顺利瞪大眼睛问:你,你……你想干什么?
牛有权不说话,把桌子上刚才自己敬出去的那支烟收回来,在盒子里塞好,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