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镇里到盘根村按路程算,不算太远,也就十来里路的样子,但由于一路都是上坡,加上夏天的炎热已经漫天铺地的,走一段我就得歇两步,走一段我就得擦擦汗,所以,我还是气喘吁吁地爬了半个多小时,半个多小时后,我总算来到了盘根村的山上。
本来是可以直接进村的,但我没有进。我对村长要求先去看番薯洞。
要想看番薯洞,也得费一番气力,要爬好几座小山坡,村长说,你最好歇一会儿吧,刚刚爬上山来,看你累得慌,都汗湿衣服了,先进村子里,先喝点水,我们明天再看吧。我说,哪能呢,累归累,汗归汗,我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心里痒得紧哪,一定要先去看看这个有历史纪念意义的番薯洞。
于是,我们没有进村,从另一条更小的羊肠小道折上了山。
这条路显然比刚才走的路要难走得多,路的左边是山林,右边是田地。一条横宽不足一只脚长的小径就从村外一直拉到村头的高山上。村长说,以前这条小路能把整个盘根村盘起来,连成一个大圈,再通到村里的小路,变成小圈。这样说来,这条曾经盘起来的羊肠小道,就相当于现在城市里的绕城高速了。当然,这是绕村低速。村长说,那时候,村里人多,想法也多,一是为了方便,后来打仗的时候更是为了设置迷宫,绕晕鬼子呢。
真令人想不到啊!
只是现在这条路上,在这绕村低速的两侧,柴草长得很旺盛,左边的又高又大,遍布荆棘和灌木,因为直接是山体,所以,看起来还不错。右边呢,是一大片田地,各种茅草似乎铆着劲儿长,有的招摇着,有的挺拔着,有的匍匐着,感觉却都是充满了奔向天空的力量。我乍一看,长得高的,居然都超过了我。我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这荒草,如此芜杂,村长,这,你们都不种么?
村长走在我前面,他佝偻的身子停下来,慢慢侧过身朝右,说,唉,现在农村都这样,没人种啦。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我从他轻轻的声音和语气里能感觉出,他唾沫里飞溅的豪气与激情已经没有了。
我说,就这样全荒着,多可惜啊!现在农村种的东西可值钱了,这样荒废掉太可惜啊。
村长摇了摇头,说,这有什么办法,没人种啊,还有,你虽然说农村种的东西值钱了,我看也不像,你看现在那些电视上放的,这里的橘子卖不掉,那里的蔬菜卖不掉的,农民拼命种起来,最后烂掉,还不是要愁死。
我没有直接去反驳村长,路是上坡,我抬一下头,就能看见他驼峰一样的背。他就这样弓着腰一步一步向山上走。一路往上,一路杂草丛生,看来这条路已经很少有人走了。很显然,我感到爬坡的吃力,他也一样。他是年纪大了,我呢,是缺乏锻炼吧。
再走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一座山的山顶。当然,这只是相对空旷的地方。远方,仍然是四面环山,依然是山峰连绵。而往下看,我却发现盘根村就是在大山坳里盘着的。像一口大锅,然后几户人家星星点点,在锅底,在锅壁。
村长说,看吧,这就是盘根村的全貌了。
我心里疑惑,就这么几户人家?当然我没有说出来,我说,盘根村,虎踞龙盘啊!说完这话,村长的牙就露了出来,他的声音再次提高了分贝,哈哈,想当年,那确实是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虎踞龙盘,只不过,现在看看,盘得太小了就是。只有十一户人家啦!走,我们继续走,番薯洞就在前面。
十一户人家,这么有名的盘根村现在只有十一户人家了?我心头一惊,感觉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本来我还想问,不过,村长一提醒番薯洞,我突然想起来,我现在是来看番薯洞的,是啊,也就是盘根村了,若是放在一些城市,搞不好这个番薯洞早就成了什么红色旅游区了呢。
这里草木茂盛,绿意葱茏,远远近近全被黛绿、深绿、嫩绿所包围,只有不远处的一个小水库,泛着青白色的光。有山有水啊,我突然觉得盘根村其实先天条件并不差。如果在这山林里种上几亩几十亩的果子树,水库里再养些鱼虾,村子边上再养些土鸡山鸡什么的,盘根村也能盘大啊。
正想着,村长说,喏,就是这儿了,你看,现在只剩一个洞口了,里面全塌了,前些年洞口还能再走进个三四米,现在全塌了。我或站或蹲,仔细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确实,这个洞口还比较大,比我人还要高一点,但里面塌陷的泥土已经层层叠叠,目光所及之处便已是洞的尽头了。
我们一般的番薯洞其实不大,尤其是洞口。一般的番薯洞口只能够容一个人进,而且要猫腰爬进爬出,就是为了避免通风,这样可以保温。这个洞是村子里的,早先这个洞口也小,后来因为感觉村子里的番薯收购后太多,藏不下,再加上搬东西进出也不方便,就将洞口改大了。改大后,这个洞口就吞了一窝日本人啦!!说到这儿,村长的眉毛挑了挑,嘴又咧开了,说,想想当年,我父亲我爷爷,还有那个陈大彪,陈大彪啊,是方圆几十里的英雄啊!
那口气,那眼神,村长的豪情又在眉梢了!让人不禁怀想当年,这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事啊!眼前这个不起眼的洞口,虽然里面全是泥土挡着了,但依然淹没不了我对它的敬仰。
我说,英雄永远是英雄,现在陈大彪也是英雄,对于整个城市,他也是英雄。他不仅是盘根村的,也是我们大家的!所以说啊,村长啊,你们盘根村果然是个传奇的村庄啊!是个很厉害的村庄啊!
听了这句,村长很骄傲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望了望,又把眼神伸向远方,那是!盘根村确实是不错的。
过了半晌,他却没有再说话,从番薯洞走出来,再回到那视野开阔地方,下面山坳里的盘根村再次跳进我的眼帘,它就那么东一户西一户地点缀在那儿,我本来想说,村长,你们这个村子风景不错啊,四面环山,山谷是个小圆盘,盘子上点缀着小肉片哈……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正在我要说话的时候,我听见村长的嘴里有很轻的音节爬出来。
看得出,他的眼光很远,眼光很远的意思有时是一种什么也不看的思虑,那种思虑是蘸上了沉重的墨,说,唉,他的唉字落笔很重,唉,都过去了,那是以前了,现在的我们,现在的盘根村是穷山村了。
情绪似乎一下子转了一个90度的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我知道,盘根村自然是今不如昔了,这也是我来采访的原因,目的就是通过媒体的呐喊和帮扶为山村做点什么。所以,我的到来或许是这个山村的希望,我们首先不能失去的是斗志。
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穷有时代表什么?有时代表历史。穷有时代表什么?代表淳朴。看看现在的城市,造城造得轰轰烈烈,外面看着高大新,可是没有淳朴了呀。我这样一说,村长就笑了,说,好像也是噢,听说城里人连对门住的人都不认识。我说是啊,城里大多数小区都这样。村长的笑就打开了,笑得有些让我这个新城里人都有点尴尬了,只是笑完,村长又悠悠地说,那也比穷好,穷代表落后啊,什么都落后。
反过来想倒也是,在这个经济社会,穷,实实在在地代表了落后,想必这也是盘根村村长的最大感受了。当然这也是报社派我来采访的主要意图,因为现在报社与盘根村是联系单位,报社有义务帮扶盘根村。我这次来主要就是希望在农民增收这些方面写一写,帮助盘根村打开一些可能的市场。
但我不知道盘根村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因为我一直停留在盘根村的传奇故事里。我打算,采访了以后,从盘根的传奇故事开始写,比如从有特别纪念意义的番薯洞落笔,从盘根村的抗日英雄陈大彪落笔,然后慢慢地写出如今盘根村的贫困现状以及需求。
至少,番薯洞是曾经的传奇,对于现在来说,那也是噱头的一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