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妈做了林泽仙女,我就鲜有机会见到她。
她在Y大学人迹罕至的烈焰色陨石坑深处那湛蓝的水池边,悠然垂腿而坐,形状像条人鱼,怡然自得,唇角流香,还有一点点现代感,仿佛孤身一人就能和无处不在的物质精灵长时间拉家常,脸上反射着池中的粼粼波光,目光清澈甜美,整个人像朵娇柔的少女花。你再不会见到像她那样梦幻的中年妇女,简直令人惊异。
我爹对此曾有怨言,但你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后羿心态。说起来每个嫦娥也算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世界只有那么大,只有那么一栋高大的科技时代遗迹让她居住,爬山虎的掩映之下只有一色灰不溜秋的水泥墙,晚上只有一面古老、残破的月亮。他们追逐猎物时,她在远离太阳和草丛的溶洞般的前军工仓库,伴着咕咕叫的乌鸦、倒挂的吸血蝙蝠和啃噬老鼠的猫头鹰,自然而然、无师自通地研究起形而上学和通灵大法。不久,散发着热带风情的冬天到了,百草衰零,这个白雾环绕的季节显得无比阴沉惆怅。这正是“是丹已成”的日子。最初他们当然都恨意绵绵,一气之下摔碎了所有生存工具和锅碗瓢盆,随后竟然欣慰和骄傲起来,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美好晚年。这就是全部过程,无可指责,无可厚非。我爹也经历了同样的心理转变。
有趣的是,我妈去后,我爹也颇具神性起来,开始收拾修理他那座破铜烂铁堆就的冷藏库,手拎扳手、钳子、螺丝刀,在冷清的制冷管道间敲敲打打,这里拧拧那里松松,弯腰弓背,深情专注,仿佛怀着极大满足的科学怪人。当冷却塔终于像巨大的花洒、八爪鱼、倒置的喷泉洒着水时,我爹憨态可掬打旁边走过,倒背着手心满意足眺望远野和哗啦作响的泛白的杨树叶子,像冰山上的喇嘛、圣域中的守护神,不,尽管身处圣域,他依然是个农民,只有农民的身份和光芒才配得上这番质朴神圣的景致,是农民决定了圣域而不是相反。总之,我爹无牵无挂。
我爹不仅对着古书着手研究作物的光合作用,而且对冷藏瓜果的有氧呼吸感兴趣,诸如湿度、温度、二氧化碳浓度之类的名词经常挂在他嘴边。闲暇的下午,我爹去马戏团废弃的四处漏风的简易棚打单人斯诺克,好像那里还拥堵着他大呼小叫的狐朋狗友,残存着海盗与赌徒的狂欢余味似的。傍晚,我爹开着老爷车在葵花夹道的小路上行驶,细沙质地的柳枝触碰着车窗,野烟从大地上升起冲进他的鼻孔,几个艾尔斯巨石般的工程土堆与他频频顾盼,这时他就会想起奶奶为他讲述民间故事的那段时光。
观察我爹的生活有着十足的乐趣,有时他像干净的欧洲田园间的凡·高,有时又像美国西部牛仔。一次我和爹在途中看到一只消失很久的丹顶鹤从前方飞过,一次看到吊桥下干枯的河床有几丝亮晶晶的闪光,还有一次我们在空荡荡的县城来回逛游,后来坐在一家无人的拉面馆门边摊上自制羊肉火锅。这些都仿佛是一个个节日。
我爹终于打定主意让我去探访我妈之后,把我送上村口的火车。火车无人驾驶,只剩一截车头和一截车厢,用的是自动导航蒸汽发动机,平时用来运煤。铁轨多得像蜘蛛网,几乎将眼前的地面完全覆盖,行驶在其中一条支路上就像一颗小巧的电动弹球,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其他干道上,把人带往完全陌生的地方。地球如果完全被铁轨铺满,估计会像太空姑娘脖子上悬挂的装在钢轨丝络中的项链坠子。
火车载着我经过很多熟悉却变道的村庄,在无人等待的车站都会礼节性地停留稍许。辗转一夜之后,无论如何我还是脚步滞重地来到告别数年的Y大学。这里空空如也,跟我就读时相比一点都没变,好像有神人暗中做着维护工作,从修剪花木和草坪到为台阶铺地砖。一直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要选择我青春挥洒、流逝、浪费的地方作为驻扎地。从老操场这边,一眼看到对角的教务大楼,印象中这座楼的电梯经常出毛病,有时电梯门是上下伸缩开闭的,打开时突然停住,你只能像钻狗洞那样从那道缝里钻进钻出,一天几次,遇到急事简直能把人逼疯,有时电梯还会像地震般左摇右摆、上下颠簸,你会怀疑整座楼是否已经没有出口。我掉头跑开了。
穿过老操场旁边的小树林时,我口干舌燥,每走一步都需要使出浑身力气。几棵棕榈树长在这里更增添了焦灼,我好像走在一条没完没了的迷宫隧道中。到陨石坑的路必须要经过操场,沿着侧门的小台阶一级级走下去,脚刚搭上昔日沸腾的运动场地,就感觉来到了古罗马螺旋形斗兽场,烈日下像走在流沙蔓延的沙漠。走出操场来到一眼望不到头的主楼。它像中世纪的堡寨,魔法一般致幻,最好尽快地走过它,如果真的被它吸引着走进去,人们就要在它回环的走廊和楼梯间永远地寻觅下去。它的最高层是堆满旧桌椅的密室,犄角旮旯里藏有羊皮纸密卷和电动飞机模型。楼道里经常交替出现飞机跑道、售票厅、绿踪林咖啡厅鬼魅的海市蜃楼,身处其间你会经历很逼真的情节。
不过真的到达蓝水池的时候,我倒有点像直接穿越过来的。我像羚羊下山一样蹦蹦跳跳来到陨石坑的底部,远远看见我妈又坐在那里戏水,一边戏水一边向连滚带爬的我打招呼,她漆黑的头发和摩洛哥风情的衬衫在树荫后忽隐忽现。我看到了一个怎样的人啊,她既是我妈妈又似乎是另一个知晓我们一切的人,不知孤单为何物。她对我笑着、说着,拥抱我,却没打算把我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