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的脚扭伤了。在拖拉机上将稻子一袋袋码好后,满意从机子上往下一跳,人没站稳,崴了脚,不一会儿,脚踝处就肿得像发粑一样。秋朵拉着我的手,焦急万分:“合意,你带我去山下买几张膏药,你哥太疼了!”
我看看堂屋里的钟,想着海音子昨天说这时辰要过来找我,便很是不情愿。可奶奶发话了:“合意,你们快点去,快点回。”
一路上,我俩匆匆赶路。我恼得牙根疼,偏偏秋朵说到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话题:“合意,你应该去读书,不能待在家里。”
我停下脚步,用力扯断路边一根芭茅。我挥舞着长长的芭茅,彻底爆发了:“读书!读书!你以为我不想?哥还没结婚,如意那么小。家里现在最大的收入就是茶园,奶奶还想做房子呐!能供得起几个人念书?”
秋朵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连连摆手:“合意,别,你别生气了,我就问问。”
坦白说,秋朵长得挺好看。她皮肤白,五官长得虽不特别突出,但整合在一块非常协调,看着舒服。打个比方,就像秋日的清晨,站在栖凤坡上极目远眺,你的感觉就是一个词:神清气爽。
长得神清气爽的秋朵此刻脸憋得通红,表情有些狼狈。看着秋朵的样子,我有些不忍。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快走吧,奶奶还叫你回去做晚饭呢!”
和秋朵回来时,海音子还在我家里,她正给乐意编辫子,编了好几条,长长的。乐意乐呵呵地笑着,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海音子告诉我,她要去镇上的饭店上班了。
“姨夫弟弟开的,饭店很大,我去不用端盘子,也不用洗碗,我就帮他招呼招呼客人,算算账什么的。”海音子满脸兴奋。
我心动了:“那里还要人不?我也想去。”
“要啊,他家生意好得很,忙不过来。不过你奶奶同意吗?”
我确实被问住了。想了想,我告诉海音子:“我争取一下,也许她老人家开恩了呢!”
晚饭时,当我刚遮遮掩掩说出海音子去镇上饭店的事,奶奶三言两语便将我打发了:“海音子去就去呗,你在家待着。你跟她不一样,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没人教,心野得拿绳子都拴不住的。”
我泄气了,沮丧得饭都不想吃了。十六岁的我,眼前一片迷茫。难道我就要天天这样待在家里,秋天摘橘子,春天采茶叶,日复一日?然后,等着媒婆上门,领来一个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陌生人,跟他生儿育女,过一辈子一潭死水的日子?
奶奶的话向来一锤定音。我匆匆扒了几口饭,正欲回房,却听秋朵开口了。
“奶奶说得对,合意还小,再说外面比不得家里,饭店人又杂,确实不放心。”秋朵的话里仍夹杂着贵州口音,“让合意去念书吧。我常看见她捧着本书,她底子好,歇下来的时间也不长,应该还能跟得上的。”
全家人都很意外。后来我一直在想,终于让奶奶改变主意、让我重新背起书包的可能还是秋朵的最后两句话:“咱家屋前的山坡叫栖凤坡?听说当年有凤凰飞来过。合意聪明伶俐,心气儿又高,将来考个好大学,那就是金凤凰!”
上高中,考大学,飞出竹湾。我反复咀嚼着这十个字。回到房里,我又一次打开桌上几乎翻烂了的初三下学期语文书。书里面的课文、古诗我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我就读的初中在乡里,离竹湾村有好几里路。初二开学后,班里有几个同学就没来上课了。去年秋天初三开学时,班里只剩下一半人,女同学更少。终于,在年初开学报名的头天晚上,奶奶发话了:“合意,明天别去学校了。茶季就要到了,家里要人手。念也念不出个啥名堂,你要交学费,如意也要交,只能供一个哩!”
我坐在房里,眼泪一滴滴落在新买的软面抄封面上。初二时,学校流行起汪国真的诗。当那本淡绿色封面的《汪国真诗选》传阅到我手上时,书都有些破损了。我花了几个晚上,将诗集的大部分抄了下来。寒假时,我又买了本新的软面抄,工工整整誊抄了一遍。
寒假结束,我没能再去学校,我辍学了,和海音子以及许多竹湾女孩子一样,连初中毕业证我都不会有一张。
范合意,你和别人一点区别都没有!我心里悲哀地想着。
新学期开学后的一个星期天,同村的一个男同学来到我家,拿给我一本崭新的语文书,说是语文老师嘱咐他送过来的。这本语文书和誊抄的汪国真诗集,陪我度过了半年多浑浑噩噩的日子。
“你若有一个不屈的灵魂,脚下就会有一片坚实的土地。如果你是鱼,不要迷恋天空;如果你是鸟,不要痴情海洋。”这些我默念了无数遍的诗句,在现实面前,是多么苍白与不堪一击。我的灵魂自然不愿屈服,却不知与谁去抗争;纵然我是鱼,是鸟,我不迷恋天空,不迷恋海洋,却怕是要终生游弋与盘旋在这巴掌大的栖凤坡上!
不如此又当如何?十几年前,我家在竹湾村也算得上日子好过的人家。那时所谓的好过,重要标准是粮满仓、油满缸。当时爷爷、奶奶年纪不算老,爸、妈年轻能干,茶园、田地的收入维持一个家的吃喝绰绰有余。
时代终究在变。七八年前,村子里陆续有人外出务工,而后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中大多有一份手艺,不是木匠就是瓦匠,再不就是有一手好裁缝活儿。渐渐地,村里有了录音机、摩托车,有小媳妇的耳朵上戴上了亮闪闪的金耳环。这些倒没什么,让奶奶最受刺激的是房子。一幢幢青砖瓦房争先恐后立了起来,雪白的墙,厚实的青瓦,光滑平整的水泥地。这一切,让我家这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房子黯然失色。当村里第一幢两层楼拔地而起时,奶奶给全家制订了一个五年计划:五年之内,范家必须要重新建房,而且是楼房!
谈何容易啊!爸、妈全部精力放在茶园和农田上,但靠这些收成来做楼房无异于天方夜谭。爸爸前些年感染上慢性肺结核,这是个富贵病,劳累了便复发,看病的钱可以拉几车砖了。大哥满意参加两年高考都落榜了,书没念成又过了学手艺的年纪,外出打工也不过是在服装厂做着检验的活儿。我和如意的学费在现在这个家,真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的辍学,真是很自然又理所当然的事儿。
可就是有人敢站出来挑战奶奶的权威,为我打抱不平了。这个人,居然是目前来说还和范家无任何关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