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日子,村里嚷嚷着要林改,虽然只是荒信儿,大伙儿却一个个地乱了阵脚。九叔心也不安宁,他知道林改文件下来了,国家的,省里的,市里的,一套跟着一套,一套比一套具体,但文件没有事无巨细的能耐,一落到实处,超出规定范围的多着呢,哪个都扎你一手刺。弄好了,老百姓欢喜;弄不好,老百姓吃亏。
九叔怀揣心思,睡不稳,清晨三四点钟起床,扒口早饭,扛着锄镐出门。九婶拧他,那儿有狐狸精咋的,勾你魂儿啦?九叔不回应,出村向西。
树林里的鸟儿还没醒呢,九叔就蹚着夜露来转水湖给他铲过的豆子背垄。
山里的太阳脾气大,一翻过老岗就变脸了,水灵灵的小姑娘眨眼成了疯娘们儿,捉住树啊草的撒野。树和草见惯这阵势,勾搭绿棚子联合抵抗。疯娘们儿更来气了,噼里啪啦甩巴掌,老实的树和草受不住没完没了的纠缠,绿棚子散架,叶子翻白,认输了。
疯娘们儿得意之下,揪住九叔的后脊梁,变成牛毛针,挤挤插插钻进他心里到处点火,九叔的五脏六腑冒起烟,连肉带骨头咕嘟嘟、咕嘟嘟地沸腾。九叔发燥了,镐头往两根垄之间一横,坐上去,抓下头顶刷圈的破草帽扇风。
刚铲完的土地松软,垄台擎不住重量,扛一把镐头就陷两个坑,九叔再一趸,垄台塌下两堆土,与垄沟持平。垄台一矮,九叔想找两石块垫高,踅摸前后左右,石块的影儿也没见。九叔侍弄的地,上哪找石块呢?那些石块被他挪了窝儿,在地边垒长城,长城上栅着山里红树的刺棵子,挡着牲畜野兽呢。
九叔铲的这块地种着豆子,豆秆手指粗,丫巴间抻出嫩茎,挑着豆花骨朵,露一点害羞白,撩拨人。旁边一块是玉米,乌油油绿,叶筋夸张地凸起,边缘比刀子还锋利,一刺一道血口子,九叔的胳膊腿没少吃它的亏,可九叔高兴。
隔着经年累月一踩一汪水的小径,九叔在坡脚披了一畦红小豆,平板地,没垄沟垄台之分,豆苗一撮挨一撮,横平竖直。红小豆和黄豆子的长相,外行人是辨不清的,但九叔是这兄弟俩的爹,心里明镜儿似的,红小豆叶尖,黄豆子叶圆,红小豆个儿矮,黄豆子个儿高。性子也早给九叔摸透,红小豆喜欢沙溜地,黄豆子喜稍肥的土,入秋上成那几天,红小豆上得急,黄豆子慢一步。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小径为什么一踩一汪水呢?山上有泉眼。在哪,九叔说不准。九叔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了,只听跳石塘里哗哗水响,淌到山下,才见一沟谷翠玉,在山口汇成河,向山外流去。村里人就喊这条沟转水湖。
水多得地底下盛满了,漾到地面,九叔没多想,他认为这一切理所当然,山大么,什么东西不长,水也是山里长出来的。
近些年,村里流行开稻田,原本野草丰茂的河滩被大伙儿瓜分,清理出来,拉几车山皮土垫上,就势挖渠引水,栽植稻子,再不用花钱买稻米。九叔不跟大伙儿抢,一看谁在河滩挥锹动镐,凑跟前提醒人家,有钱不置河边地。谁也不听劝,一边是白花花的大米,一边是陈了多少辈子的老话儿,哪个更令人信服?
九叔相中了转水湖的沼泽地,开垦出来,栽稻子。
转水湖山高林密,平坦处向阳背风,水又甜,年年稻米丰收,磨出的米粒晶莹剔透,焖好米饭两里外就闻着香味。村里人也知道九叔的稻子胜他们一筹,但他们嫌转水湖远,春天栽种、夏天薅草打药、秋天收割太麻烦,谁也不爱来。不来,九叔乐得清净,有草木鸟兽陪着,一点不寂寞。
为什么九叔偏爱深山老林的转水湖呢?
这儿有花仙神灵啊,可不是九婶说的什么狐狸精。在九叔眼里,转水湖的一切生物都长了魂儿,石头也扎根,知生死。这可不是编瞎话,是九叔亲身经历的,比如说吧,九叔垦地的时候,挖出一块顽石,天生青莹莹的暗光。九叔没在意,随便把它挪到一旁,过段时间,九叔偶然发现,顽石的青光没了,变得跟普通石头一样粗糙,表面裂开细纹。九叔很奇怪,心想它是不是喜欢土里的湿润呢,一干旱就没了精神。九叔试着给顽石抱到沼泽里,果不其然,顽石的青光又泛出来。转水湖的灵气,一块顽石哪儿说得完啊,这山长着数不过来的树,开着永远认不全的花,每棵树、每朵花都是一个宇宙,你给它什么,它回报你什么。九叔最爱山顶的天女木兰,它们孤傲得很,体态婀娜俊俏,一入六月,花瓣洁白,在无边的森林中托出一片雪海,真如九天下凡的仙女一般,飘飘如云。九叔偏爱天女木兰,也受了娘亲的遗传。九叔妈年轻时,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名字也叫木兰。这名字是九叔妈的阿玛给起的,那个老头是满族人,喜欢打猎,肚子里装着大森林的所有秘密。他说,自己的女儿就是森林里的一朵天女木兰,是神赐给他的礼物。九叔妈呢,活了一辈子,戴了一辈子的天女木兰花。村里人说,白色的花象征死亡,女子戴在头发上,是诅咒。九叔妈才不信,她说雪花也是白的,难道它在诅咒上天吗?村里人便由着她了。事实上,天女木兰不仅没给九叔妈带来不幸,反而是给她带来吉祥——她嫁的丈夫忠厚善良,是全村最能干的男子,宠她,爱她,生下了九叔。
九叔为什么不爱转水湖呢?
他的先人也在转水湖埋着。
稻田北侧,山峰呈半圈散开,山上的柞树黄波罗树桦树椴树一搂粗,顶着天,杵着地,围裹着山脚下的几座坟包。坟包朝南,向口打在巍巍的大岭上,那里的树更密实,树梢们摇晃着大扫帚,扫得天空干干净净,再衬上一朵朵云,蓝是蓝,白是白,各出各的彩。
坟底下睡着九叔的太祖、三个爷爷奶奶、爹妈和大爷,民国时候,九叔的太祖挑着挑子,领着三个儿子从山东逃荒到辽东,落脚转水湖沟口,逐渐扎根,枝繁叶茂地分蘖出一大家子人。太祖过世,就近选址埋在转水湖。后来爷爷们分家另过,大爷二爷迁到别的村子去,九叔亲爷爷没走,只搬出转水湖,在村里盖了房子定居。再后来,爷爷们陆续过世,重返转水湖,做了一枚山里的落叶,归于泥土。
转水湖,收留了九叔的父祖,恩情大过天,是九叔的命之源头,流着他的血,终有一天,他也将彻底回归这里。活,靠它供养;死,亦靠它供养。
现在呢,转水湖给他一种长大的女儿要出嫁般的担忧。
村里人撸胳膊挽袖子地吵吵,在九叔看来,无非盆子磕碰勺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最大的心病在转水湖。一天晚上,大伙儿饭后聚在村当央的街上闲唠,话茬自然拐到林改上。家里人口多的,希望多分到林子,认为林改就是村里的山林面积平均分配,有一口算一口。这种看法立即遭到反对,因为分产到户时,土地面积是按小组为单位分的,山林面积也按小组分的,两者的区别是,各小组土地面积平均分给个人,山林面积没分。此外,山林面积还有村集体留下的,还有虽然在小组名下,但被村里转让出售的,总之面积很不平均。如果这样的话,打乱重分对山林面积多的小组当然不合算。这部分人认为林改按村小组划分,原来归哪个组的,哪个组平均分。但这样子也不行,出嫁的闺女算不算呢?照理说,是不应该算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么。女儿出嫁的人反唇相讥,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我家女儿出嫁了不假,可户口没迁,就得算。娶媳妇的也不干了,他家媳妇户口虽没迁来,那也是村民么,也得算一口子。村里总有充明公的人,不屑于大家伙的瞎呛呛,说人家要查土地台账,谁有土地的份儿,谁就有林子的份儿。老人去世土地份额没抽的高兴了,生了孩子没领着土地的急眼了,我家孩子也不是偷的抢的,光明正大生下来的,村里没地分不着,怪我们吗?这排号都排多少年了,人死多少年地还照样种,不抽回来补给新生的,合理吗?家里有人过世的不乐意,土地政策三十年不变你懂不?
听来听去,九叔说了一句,你们呀,眼前跑个牛没看着,飞只苍蝇看着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得脸红脖子粗,羞臊不?大家的目光刷一下集中过去。九叔又说,别忘了,咱村的林子还有大麻烦呢……众人顿时呆了,是呀,这笔账不算明白,分啥分?
九叔指的麻烦,就是转水湖。
倘若转水湖在林改中丢了,全村人的损失才叫惨重。
而九叔呢,就丢了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