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莫扎住在翠溪镇机关单身宿舍,敞开后窗,就是滕吟老师家的院子,如今父亲故去,只有女儿一个人独守。人们凭窗而视,常能看见滕爱诗甩着长辫子挑水,步子踽踽的,很像是寂寞孤独的舞蹈。或者捧着一本厚书,在阳光下态浓意远地研读。滕爱诗眼波明澈,面色娇嫩,犹如一朵初绽的菡萏,身上还有一种优雅文静的气质,这在一个山重水复的小镇上是很难得的。她曾是公认的班花校花女秀才,走进过很多男人的梦境;只是因为出身问题,就像痨病患者那样,自己幽闭在小镇的一隅,似乎除了通过嫁人改变命运,再没什么好办法了。
唐莫扎一直默爱着滕爱诗,这是确定无疑的;可他又不大敢大张旗鼓地深爱,这也是显而易见的——就不断和滕爱诗交往,说一些双关而多义的话,却又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李富贵常来看他,有时回不去,两人就在一张床上挤着过夜。那天不知道是怎么睡的,两人竟然稀里糊涂搂抱在一起,硬邦邦顶了牛,醒过来都有些不好意思。
李富贵说,妈的,到岁数咧。
唐莫扎红着脸不吭声。
李富贵说,老大的麻烦还没解决,又得解决老二的麻烦了。
唐莫扎说,老大的问题解决不好,老二的问题也就无从谈起了。
李富贵说,高人安邦定国,草民开花结果。现在你已经混得挺不错,干脆把滕爱诗娶过来算球了,也省得总吃食堂,平时见不到一个油星儿,放屁都是萝卜白菜味儿。
唐莫扎说,燕雀之志。你以为我真会像秦三发说的那样,娶个媳妇,生几个地主狗崽子了事么?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啊!
李富贵想了想,又说,可也是。你我毕竟还不一样,你不开花结果,我可要开花结果了。
相对大鹏而言,唐莫扎把李富贵比成燕雀,实际是很贴切的。没过多久,李富贵就丢人现眼了,夜里看场院,就跟村里的姑娘大娥子钻了草垛。大娥子也是土肥水美,还没怎么认真躬耕,肚子就腆了起来,这样李富贵只得先走一步,没到节气就把庄稼收进仓了。结婚的时候班上好多同学都去了,唐莫扎自然是不能少的,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是找了一辆北京吉普车送来的。当时男女同学和村里的一大群闲人聚在李家大门外,只等着吉时一到就鸣鞭放炮,看到了那时还很稀罕的吉普车,就惊出一个静场。唐莫扎就在众目睽睽下走下车来,回手把车门关上了,那车门脆快地响了一下,衬托出了他动作的连贯和潇洒,在同学们和乡亲们眼里,这无疑是很震人的。然后他微笑着,径直朝傻愣愣的秦三发走过去,还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和他握了握手。秦三发的脸变幻了好几个颜色,最后固定在一种黑紫的基调上,就像火候过大的缸釉一样。他说,莫扎,乡亲们都很想你,盼着你常回来呢!这绝对是言不由衷,可唐莫扎已经是上级机关的人了,他又能怎么办呢?
在当时,青泉村最叫响的人物不是唐莫扎,而是姜国涛。他在部队上干得大红大紫,因为被林彪点名表扬过,刚刚三十啷当岁,已经蹿到了副团级,可谓尺蠖成龙,是典型的直升飞机干部,只是离得比较远,人们似乎把他给忘了。那一天他突然就出现在了蓝河县政府大院里,身份是革委会副主任。他本来是主动回到老家蓝河县来搞战备教育的,领着民兵大力普及“七人背”——一种简便易行具有机动性能的小兵工厂,整天烟熏火燎,弄得黑眉皂眼。想不到的是,自制的土手榴弹质量太差,还没出手就爆炸了,所幸威力不是很大,只炸掉了右手的三个指头。人们尊敬虽尊敬,背地里却把这位准英雄叫做姜秃爪子,民风向来如此低俗,谁又有什么办法呢?把他留在蓝河县,也是随弯就弯两将就,有武责自负的意思。
姜国涛到蓝河镇来蹲点,就住在唐莫扎的宿舍里。唐莫扎对姜国涛那身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依然敬畏有加,每天早起,不仅负责打洗脸水,牙膏都替他挤到牙刷上;夜里弄一只镀锌铁桶,由他咣咣地滋着,天一放亮,就给提着倒掉了。这么一来,简陋的宿舍就被提档为宾馆的标准间了。姜国涛对此很感动,别人也认为这么做并没什么不对,毕竟他大着几岁,既是领导,又是伤残军人嘛。姜国涛因为忙于“三支两军”,没工夫谈对象,加之身体上的原因,一直高不成低不就,错过了婚配的最佳时期。那天从后窗看到了滕爱诗,就有些惊艳不已——他参军离开,她还是个小妞妞;转眼之间,已是鲜花盛开艳艳夺目了——便一整天都对唐莫扎嘟囔说,右派哪能有这样的女儿?竟然还是你同学?这太不像话了!
唐莫扎听懂了这话,心里很是刺痛。他有了很多熟人,却没有真正的朋友,也包括同乡同岁同学的李富贵——燕雀是很难理解大鹏的,他们只能唠到一个肤浅的层面上。唐莫扎一个人来到翠溪边,对着滚滚流去的溪水,一声声默念着滕爱诗的名字,好像他心爱的人落进了水里,他却无法搭救,只能看着她顺水漂走一样。那以后一连几天,镇上的人都能看到,姜国涛副主任倒背着手踱到滕家的院子,又笔挺着身子踱出来,脸上浮动一丝怅然和无奈,就像没攻下来坚固的堡垒,反倒吃了排子枪似的。他回来后直对唐莫扎说,真他妈的怪球啦,如今全国上下,到处都是一片金珠玛米亚古都,她怎么就不亚古都呢?这样的青年人,思想有问题啊。
正赶上动员乡镇知青到农村插队,滕爱诗的名字就赫然出现在了插队落户名单上,而且一竿子插到底,地点正是青泉村。在青翠蓝碧一带,都懂得这样一个简单朴素的道理——顺水走越走路越宽,顶水走越走路越窄,这就是说,在很大程度上,她又一次重复了流入先祖和右派父亲的命运。滕爱诗哭得很无助,在家躺了两天,然后就敲开了唐莫扎的后窗。
滕爱诗说,唐莫扎,你爱我吗?
唐莫扎脸红了,他没出声,只是点点头。
滕爱诗说,既然如此,我跟你回老家种地去吧。
唐莫扎的表情很愁苦,沉默了片刻才说,你让我想想吧。
唐莫扎躺在吱嘎乱响的木床上,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不过他渐渐明白了,所谓辩证法,其实就是一元二次方程,一般来说,两个解都是对的,关键时刻,只能取一个舍一个。姜副主任还以为他有病了,伸出蟹螯般的右手,关切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发烧。姜国涛就笑了,似乎洞察了背后的一切,干脆点破说,是不是心疼后院的小女子啦?我听说你和她有点儿故事。不过你得明白,你们俩要往一起凑合,那才是“小二黑结婚”呢!
姜国涛笑得很爽朗很坦荡,不过在任何人听来,那都是极为残酷的忠告。唐莫扎咽了一口唾沫,两缕眼泪刚往眼角上蠕动,就被他憋了回去。他坐起身来,吁出一口长气,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态说,首长可真能开玩笑。眼下就凭我这身份,怎么能考虑婚姻问题呢?我倒是想给你们介绍介绍呢,其实,你们很般配……
就这样,唐莫扎壮士断臂,做出了这一决定性的选择。那天晚上趁着姜国涛回县里开会,就利用对地形的特别熟悉,从后窗跳进了滕家的院子。敲门的时候他还有些寒战,可看见滕爱诗一身亵衣站在昏灯下,凸凹着女性生动的曲线,就抑制不住青春的冲动,一把将她箍在怀里。滕爱诗剧烈地颤抖着,一时泪水滂沱。他索性把她横抱起来放到炕上。扒光了薄弱的包装,那烂银也似的胴体就一览无余了。
滕爱诗一点都没反抗,她说,你同意了?
唐莫扎不说话,只是抖抖地在那些逶迤的起伏上摸索。
滕爱诗说,不回乡下也行,我豁出待在镇上,一辈子什么都不干,整天伺候你,为你做饭生孩子!
唐莫扎还是不说话,他把眼泪涂在了她身上。
滕爱诗似乎明白了,笑声就有些失真。她鼓励说,唐莫扎,你要是个男人,就上来吧。哪怕你整天挨批斗,我也陪着你!
箭在弦上,唐莫扎真就上去了。他们都是生手,在紧张激烈的肉搏中谁都不得要领。唐莫扎湍急地一泄,这才突然猛醒,他是来保媒的,适当打打秋风还行,怎么可能把啃过的果子再送到领导的嘴上呢?那样可就真的没法交代了。就喃喃地说着,诗啊诗啊,我宁可对不起你,也不能对不起滕老师。你好好想想,要是咱俩结婚,还能有翻身的一天吗,恐怕连下几辈都给耽误了……滕爱诗默坐片刻,笑声就很像枭鸟了。她蘸起自己身下的贞红,凑到眼前看了看,顺手涂在了墙上。
滕爱诗说,你认得这是什么?
唐莫扎说,是惊叹号。
滕爱诗说,错了,这是炸弹。你小心着吧,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头上。
唐莫扎说,诗啊,我也是为了你好……
滕爱诗推开了他,把脸扭向墙壁,用手指着房门说,你走吧,今后再也别来了。我爸爸真是瞎了眼睛,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无情无义见风使舵的东西!
唐莫扎走到门外,才把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要是我不见风使舵,那就得让风把船掀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唐莫扎度日如年,跟着姜国涛下乡抓麦收,心里也惶惶不安,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姜国涛很能干,两个指头攥不牢镰刀,却能捆麦勒子,犹如铁匠手里开阖自由的火钳子,灵巧地一捏一转一拧,事就齐了。唐莫扎本想紧跟在他后面,累得半死,却怎么也赶不上趟。姜国涛就指着身边的翠溪,用了比兴的方法说,小唐啊,你吃不了这碗饭。要想活得好,你得顺水走;顶着水,这辈子你就惨啦!
尽管一再小心,唐莫扎的手还是被镰刀割破了,伤得很深,差一点就断了筋骨。这次伤痛使他的面部表情增添了一些深沉和坚定。他手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出现在翠溪镇的大街上,就像一只行在沙滩上的招潮蟹。见了同学和熟人,仍然保持着恒定的笑容,说起话来既亲切又恭谨,好像和谁都是姑舅表亲似的。谈到了滕爱诗,唐莫扎就模棱了意思说,其实回到出生地去锻炼锻炼,接受一下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时正好被滕爱诗撞上,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幅度夸张,就像一朵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不定眼看凋落的虞美人花。
滕爱诗看着他的手说,伤得重吗?
唐莫扎说,不重,离心大老远呢。
滕爱诗说,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要照搬照抄姜秃爪子呢。
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讽刺挖苦,可唐莫扎却装作浑然不觉,他笑一笑,话里有话地说,姜副主任问你好呢!
滕爱诗凄然一笑,回望着潺潺流去的溪水,扑闪着睫毛,忽然两眼一闭,似乎要纵身一跳,最后决断说,我想好了,人一辈子横竖就那么回事。既然你当介绍人,我认了,就姜秃爪子吧,起码我儿子会有一个好成分!
滕爱诗就主动来找姜国涛“谈话”。姜国涛当然很高兴,一高兴就要留宿,滕爱诗也就以实为实了。唐莫扎无处可去,如同丧家犬一般,围着宿舍来回转悠,不过在别人看来,那样子就很像是侍卫和更夫了。姜国涛犹如渴龙得水,穷凶极恶,把破铁床弄得哐哐乱响,制造出了惊心动魄的声势。滕爱诗发出了濒死的呼号,甚至高喊,唐莫扎救救我!唐莫扎怎么可能救她呢?这正是他不想看到却又巴不得发生的事情。就扯了两片草叶把耳朵塞住,然后用那只伤手猛擂路边的大树。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震裂,流出的血涂满了树干。
对于大龄单身的姜副主任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重要呢,甚至连世界革命的远大目标都没这个重要了。而作为对月下老的回报,唐莫扎很快就被调到蓝河县里,不仅代干转正,还被提拔为副科级。滕爱诗的右派血统似乎也一下子被冲淡,有了正式工作,还被安排进了文化馆,骑一辆二六坤车,在蓝河县城平整的水泥马路上婵婵娟娟地驰骋,让很多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子女看着眼蓝。遇到唐莫扎,她是绝对不说话的,或者假装没看见,偏偏头,日地一下就骑远了,只有衣裳和头发在她的身后飞扬着,画成了一幅令人刺痛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