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丘湾到松花镇,要经过两条田塍,一条机耕路,一个很大的开满水花生的池塘,两条石板桥,一条独木桥,一座抽水站,有个戴着草帽终年蹲踞其旁,像一截枯树一样一动不动的钓鱼老头。冬青经过时从未发现他的钓竿有所动作,这让他怀疑那是个稻草人。还有一座破败的老庵堂,门口疯长欣欣向荣的黄雏菊、满天星,三百年前或许住过思念春天的尼姑。
七岁的冬青当然不知道思念春天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这个春天他也开始想念一些东西。他想念的是沿着两条田塍路一条机耕路一个很大的开遍水花生的水池……直到曾经住过思念春天的尼姑的老庵堂等等这些在他记忆中隐绰闪念的地标,蔓延而至尽头的那个叫作松花镇的地方。
记事以来,冬青每隔几个月会顺从地让母亲那荆棘一样粗砺的手掌攥着自己的手,从水丘湾一路拉扯到松花镇。他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选择最糟糕的天气出门。如果天空滚动着阴沉乌黑的云团,在田野的母亲会停下活,手搭凉棚,凝视莫测的风云,像一名称职的风水师,喃喃絮称该去松花镇了。
母亲去松花镇是看望她的妹妹,也就是冬青的姨妈。
每当气候恶劣,母亲就会思念一母同胞的妹妹。当然她的意思是,既然坏天气干不了农活,那只能抽空走亲戚。母亲把冬青抱上三轮车。她有一辆货运三轮车,平时用来装载稻谷、稻草、蔬菜和农药桶等。
冬青坐在三轮车拖斗的小型帆布棚里,像一只运往松花镇农贸市场的小猪崽。彼时他抱着瘦弱的胳膊,听着母亲奋力踩踏三轮车发出的吱嘎声,觉得身体以外的世界如此生疏惶惑而光怪陆离。他当然很高兴去松花镇,那里有他渴望触及的一切。镇上的一堆堆垃圾也散发与水丘湾截然不同的光芒。因为它们是松花镇的垃圾。
多年去往松花镇的途中,冬青一点点熟悉沿途必经之境,田塍,机耕路,开满水花生的水池,石板桥,独木桥,抽水站,枯树一样的老头,草舍一样破败的老庵堂……
他,冬青,七岁,男,水丘湾人,距离读小学尚有四个月。他凝视着太阳底下风和日丽的前方,迈出了独自去往松花镇的第一步。一个人总是由母亲带着在恶劣糟糕的天气里走亲戚,由此希望能挑个好天气独自出门,这无论如何都是一桩说得过去的事。
冬青带上一军壶水,一个咸菜饭团。作为一名熟稔田野农作过程的乡下人,出门带点吃喝是必备经验。他从村后那条平时少有人走的小路,绕过耳目众多的村人,拐了个不大不小的弯,才踏上去往松花镇的田塍路。
冬青对沿途之境的记忆,源自随母亲去松花镇而落下的印象。
冬青愉快地沿着青草泛滥的田塍路往前走。他的身高还不及那些茂密的灌木高,有时它们尖锐的叶片会不怀好意地割一下冬青的衣袖,这并不妨碍他一路跟青草丛里的蚱蜢打招呼,冲花蕊里的蜂蝶吹口哨,往沟渠里的青蛙蛤蟆吐口水。有时还趴在地上看蚯蚓如何缓慢困难地从一个泥洞钻向另一个泥洞。冬青好心地拨了它一下,他的本意是帮它尽快钻进另一个泥洞,结果把蚯蚓弄成两截,头尾在地上活泼地蠕动。冬青扔掉它们,把手放在屁股上擦了擦,继续往前走。等他从松花镇回来,断成两截的一条蚯蚓应该会变成两条蚯蚓。
冬青的目光透过近在咫尺的灌木,越过重重叠叠尖尖细细的麦浪,直达明净的蓝天白云,看见天空中奔跑的一匹马。马蹄奔扬,马鬃凌空,像奔跑在草原。自从电影里的马闯进冬青的眼眶,它们就活生生在冬青心里安营扎寨,时不时奋蹄撒欢,得儿,得儿,得儿——七岁的冬青捡一根竹梢跨在两腿,在院子里跟自己玩耍。
当然这要避开母亲,如果她发现他无所事事地玩耍,准会把一只草筐扔过来,让他拔满一筐兔草再回家。冬青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脸上为什么从来没有出现过笑容,当然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有父亲而他没有。
他比现在还小两岁的时候试着问过,结果换来了母亲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把他将换未换的一颗乳牙扇掉。从此父亲成了冬青无法表达的称呼,再也没有从嘴里吐出过。
后来冬青跟母亲去松花镇,偶尔发现镇上竟然有马。这些马驻足于一个叫儿童公园的地方,五颜六色活泼可爱。跨坐在马上的是镇子的儿童,他们两脚搁在马镫子,两手抓住充作马耳朵的棍子,嘴里喊着“得儿得儿得儿”,兴高采烈地想象奔马在草原。咬着手指甲的冬青这时知道它叫木马,坐一次至少要花掉家里一斤鸡蛋的钱。木马是木头变的马,在成为木头之前,它们是真正的马。有一个排队等着坐木马的孩子这样告诉他。
冬青想这回无论如何得坐一回木马了。
走过两条田塍,跨上机耕路。此时,冬青眼前出现了一条长满青草的沟。这对七岁的他来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沟。冬青疑惑,因为他与母亲同去松花镇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这种状况。冬青观察了下,发现连接田塍与机耕路之间的一块青石板消失了。冬青坐在地上,两手抱着止不住失望而垂下的脑袋,觉得自己应该哭。可他发现,空旷的田野上,除了长得比他高的灌木们,从灌木丛中倏然蹦跳出来的蚱蜢,他只能哭给麦子和青草听了。
松花镇的姨妈其实是翻版的母亲,姐妹模样酷似,只是姨妈更白胖,像一个胖胖的气球人,从厨房移到厕所移到卧室。屋里零落撒四五个孩子。
冬青一直数不清他们到底是四个还是五个。因为有时出现的是四个,有时是五个。他们像潜伏在河埠头的青壳螺蛳,平时无影无踪,一到吃饭时辰,会突然爬到青石板,伸出嫩嫩的触须,张开薄薄的螺壳,等待食饵。
冬青应该叫他们哥哥或姐姐或弟弟或妹妹,当然冬青也被他们称为弟弟或哥哥。可当他战栗的嘴唇刚发出柔弱的第一个字,他们却大笑着哄然而散。冬青觉得像挨了个大巴掌,脸颊辣辣地发烫灼痛。
四五个孩子像看一只刚被捕获到家的兔子,先是好奇地打量冬青,接着聚拢成一堆,交头接耳嘈嘈切切,像密谋一桩见不得人的阳谋。再接下来,他们成了忠诚不渝守卫疆土的战士,牢牢守住自己的每一件玩具,每一块饼干,每一颗糖果,以至于饭桌上属于自己的一小片肉。
姨妈家还有个被冬青称为姨父的男人。这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上衣口袋别支钢笔,影子般无声无息出没于屋子,像消失一样存在于这个家。他每天拎一个大大的黑提包出门,回来时那提包仍不见小。冬青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干部,因为他看起来太像村里的干部。
他曾悄悄塞给冬青三颗话梅糖。冬青一直记得那又酸又甜的味道,比这更清晰的是他塞糖时慌忙错乱的样子,好像不是塞糖而是抢糖。有一回冬青忽感后背一阵烫,回头一看,摘下眼镜的姨父死死盯着他,被镜框长久遮盖的眼睛像两个苍白吓人的窟窿。冬青突然有种偷东西被人当场擒获的感觉。姨父却慌乱地走开。
冬青每回到姨妈家,都像是初来乍到的新客人。他安静地坐在指定给他的小板凳,如无必要不会多挪动一步。因为他的走动会把距离五步之遥的碗橱里的瓷碗给打碎。母亲曾这样严厉地警告过他有可能会引发这类事件。至少过了小半天,冬青像冬眠醒来的虫子,开始试着蠕动触须或翅膀,向身体以外的世界迈出战栗的第一步。
他小心地打量姨妈家的一切。平滑的水泥地,挂雪白蚊帐的床,大红的橱柜,明亮的穿衣镜,高贵得令人不敢触摸连多看一眼都会碎的电视机——
冬青站起身,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泪痕。他相信自己是哭过了。他试着朝后退了几步,接着鼓起勇气朝前跑去,试图跳过那条庞大骇人的天沟。他反复试了五六七次,终于垂头丧气地退缩。他生怕掉进沟。许多年前,母亲拎着他的耳朵说有个小孩掉进沟,等到他的父母满世界疯找到沟边,小孩已成了一堆白骨。冬青咬着手指头惊吓地想,那一定很疼痛。
忽然冬青的身体一轻,晃悠悠地离地而起。他低头发现自己的身体掠过天沟,仿佛变成了一只鸟。等到他稳稳地站定,已从沟的彼端站在了沟的此端。冬青摸摸手,并没有变成翅膀。摸摸身体,并没有长出羽毛。摸摸脸,也并没有变成一张一吹即起的树叶。他疑惑地抬头,一张很老的面孔低下来看着他。
冬青说,谢谢你。
把冬青拎过沟的老人笑了笑说,你去松花镇吧?
冬青点点头,你也去松花镇?
老人说,我们可以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