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河成立了高级社,全村人绑在一起干活,所有的田地都姓了公。对这件事,汝河人特别想得通。吃肉一起吃,喝汤一起喝,没话讲。大家过的日子都一样,也就没什么好惦记了,落个没想头一身轻。这一些,李大君几年前已经给他们灌输了,想让汝河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没东西好争,人跟人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当时,没有人肯相信李大君的话,以为是读书人的胡思乱想,看不见摸不着,作不了数的。没想到远在天边的事,眨眼间就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杀猪佬、裁缝佬、算命佬原先操持的行当都歇息了,也背个锄头,下地刨食。只是看到自家的牛,眼神还是有点两样,一不留神,手就痒起来,自顾往家里牵。一泡尿,也使劲憋着,小跑着,拉到原先自家的田里。
懒汉闹革命最积极,当上了汝河的干部。每天做三件事,敲钟,记工分,开会。有了点小权,村里巴结他的人就多起来,懒汉就放出口风来,说是要讨老婆了。以前是懒汉求别人,现在变成懒汉挑别人了。挑来挑去,挑了三丫。三丫嫌懒汉名声不好,一张脸只洗前面一点耳后跟都不洗的,一百个不情愿。李婆耐心劝道,“跟了他,好歹有个依靠。谁叫我们没人好靠呢。也算是图个眼前宽吧。”自打解放起,三丫看李婆就没顺眼过,没好气地回嘴道,“你就知道为自己打算,难怪村里的人都喊你算盘精。”李婆恨三丫的不通人情世故,冷下脸,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也不拿面镜照照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由着你挑三拣四。”嘴里头这么骂着,眼泪倒出来了。李婆顺了一辈子,总觉得眼前的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连出口气的地方都没有。以前李婆这个人在村里数得着的难弄,一年到头,从不正眼看人,板着一张长脸,像全村人都欠了她的钱。现在连远远看到二傻,都低声下气地哈着腰,堆出一个大笑脸来。
三丫和懒汉,是全村最会吵的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是不吵的,归根到底还是懒汉的懒。懒汉的懒,从小就有名的,鼻涕挂在脸上也懒得擦,鞋后跟也不拨,一年到头拖拉着。头发蓬得像鸡窝。用他妈的话来说,“有东西送到他嘴边,还要帮他张嘴唇。”还说,“第一懒,出门不带伞。第二懒,洗脚用脚板。第三懒,吃饭不端碗。这几句话就是按懒汉的模子编的。”懒汉妈死的时候,担心懒汉会饿死,拉着懒汉破衣服,眼都不肯闭上。
这一日,三丫和懒汉又吵上了。家里的猪屋被北风吹落了几块砖头,漏了个大窟窿,三丫叫懒汉买砖修墙。懒汉嫌路远,不肯动,用东墙的砖补在西墙上,结果小猪都冻死了。李婆听得多了,也懒得理会,自顾自呆在旁边剥豆,头都不抬一下。按李婆的经验,吵死人命的人家散不了的。三丫说,“看来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你闹革命是假,贪省力是真。”懒汉也不抵赖,说,“我本来就是吃不了苦的人。这世界,懒人最有福气。不过,我最服气的人是你哥,他是真家伙的革命。谁说你哥不好,我就跟谁拼命。”三丫脸上突然面花开起来,脾气也没了,也不心疼小猪了,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肯跟你把日子过到头。”在三丫心里,李大君天样大。
懒汉和三丫好了没几天,又吵了起来。还是为了李大君。懒汉说,“要我说,以前李大君是全村命最好的,躺在那里不动也有得吃,换了我是他,就讨四个老婆,一个服侍穿,一个服侍吃,一个服侍睡,还有一个服侍晒太阳。”三丫说,“谁像你,就那么几根烂肚肠,几根懒骨头,贪来贪去就贪那点腥臭,想来想去就肚皮底下那点事。”懒汉不服,说,“我看看,人都是一样的,连村里的二傻都知道十个指头往里抠。李大君革命,总有他图的东西。”三丫说,“你看出他图的什么了?”懒汉说,“没有。可能是李大君饭吃进去太空了,不去革命,就无事可做。”三丫朝懒汉脸上吐了一口,扑过去就抓头发。她喊道,“你这头猪,嘴巴喷什么粪呀,你连给我哥提鞋都不配。我还不知道你最怕死,听到枪声两条腿都开不了步。”这点说到懒汉疼处,当年懒汉原本想跟着李大君走的,但因为害怕,第二天躲起来了。懒汉的家族,出过强人,都是响当当的男人,只是到了懒汉这里,少了血性。懒汉不怕别人说他骨头懒,但怕别人说他骨头软。当即举起手,喊投降,说,“说一句不痛不痒的,你还真想和我拼命啊。”
这以后,懒汉算是摸透了三丫,知道她爱听什么,动不动就把李大君挂在嘴里,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涂上蜜,哄得三丫像捡着金元宝般开心。还把李大君当年留下的几本书,放到枕头边,翻来翻去。懒汉书是读过好几年,可认到的字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个,一本书一年读下来,还是第一页。又在村里放出口风,说终于托人打听到可靠消息了,李大君在北京做了大官,过的日子,跟以前的皇帝差不多。
三丫去城里赶集,捉回一只母鸡。这只母鸡生性烈,见人就啄,一家人都怕了它。懒汉支了一招,唤三丫抱一只小鸡过来。没几天,母鸡的心情就服了,整日一步不离地跟在小鸡的后头。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的。三丫就想,懒汉身子骨懒,脑袋倒是不懒,眼睛一眨,就来一个主意,世上的事都让他琢磨透了。果真应了村里那句老话:蛇有蛇路,鳖有鳖路,青蛙无路跳三步。懒汉后来不懒了,是身后的一串孩子让他懒不成了。懒汉说,“老爹老娘老婆修理不了我,倒是被儿女修理了。这下子我要叫皇天了,苦日子出不了头。”用瞎眼婆婆的讨饭的搭对话来说,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
这年年末,原先跟着李大君出去闹革命的泼皮回来了,整日呆在屋里,连面也不露一下。过了一段时日,才出来转。跟村里人讲,文化太低,还是种田这碗饭吃得安心。跟家里人掏了心里话,说,“太苦了,发的东西都是定死的,一个月就一斤肉四两旱烟,手里拈出汗来也拈不到一分活钱,肚皮没有一日饱过。”家里人都不高兴他回来,脸上无光不说,还添进一张嘴,一起埋怨道,“死不怕倒怕起苦来了,船翻在大风大浪里还值得,翻在阴沟里算什么本事,你也就是个当农民的命。”
三丫向泼皮打听李大君。泼皮说,“我每次看到他都是在台上做报告。我有句话想问他,都憋在心里两年了,连机会都没有。我解放前在村里做泥水,解放后在城里还是做泥水,提着脑袋革命来革命去,一点好都没落着,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三丫一点面子也不给,说,“我哥早说了,农民还是觉悟低,总是惦记着一点自己的小利益,像阿斗,扶不上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