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杀猪过大年。
南园村的年,都是大年哩。一进腊月,熬过腊八粥,年就过上了,不到二月二,年就不得完。恁么老久的日子,可不就是大年么!一到大年,哪能不杀猪嘞!不杀猪,吃啥哩!就一年里,打从春上起,谁家养了老母猪,刚好下了一窝崽儿,得是搁寒冬腊月里下的不中。过了年,立了春,柳树飘絮,野花花儿香,就刚刚好地,管去人家猪圈边,相好了一个猪崽儿。拿眼瞄着——那条子,身架,那长势,皮毛,到过年,准能长成二三百斤的大猪哩。这杀猪过年,才有味儿哇!谁要逮猪崽儿,就得提前打招呼,说好了吃早息饭前,拴住,扛回家的。人就陆陆续续到了。差不多齐了,一开猪圈们,男人女人的,就一哄而入,瞅着瞄好的猪崽儿,抻手就抓。猪娃子就搁圈里横竖跑着,尖叫着,穿来穿去。先前瞄好的猪崽儿,就不知道咋地,叫三婶呀、五叔的,给逮了去。只好丢了,再去相中别一个。猪崽儿叫唤得厉害,老母猪就搁圈里待不住了。哼哼地叫着,非得闯出去不可。救猪崽儿哩!主人家就赶快拿了荆条,噼哩啪啦地打着——可不是打猪,都是朝着圈门,一荆条抽下去,啪啪响的!老母猪就乖乖地回去。回去了,也不甘心,听着猪崽儿尖叫,还得朝圈门上跑。不得跑,荆条打着哩,就急得在猪圈里转来转去。那边,不消一会儿,猪崽就都被摁住了,从墙上抽下搓好的短麻绳,三下五除二,捆好,绑好,拎着后腿,放在当院。主人家就拿来称,过来约斤两。约好了,可不就给钱,都记在账上啊。啥时候给钱,以后再说。账算清了,还都不走,站在一边,看着挣扎着嚎叫的猪崽,你一言我一语。谁家的猪能长大,谁家的猪是个二妮子货,嘻嘻哈哈,也都不计较。猪咋样,不是吹的,是喂的。瞧过年杀猪,谁能得了二三百斤的猪肉,那才攒劲!说笑一番,主人家要留吃早息饭,就都摆摆手,说不吃啦,家里都热馍热饭,搁锅里呢!拎着,扛着,猪崽儿就变成他家的了。
像这样逮回家的猪,都叫年猪,是许下的,给老天爷留着哩!那杀年猪,可不就是只为了吃肉哇,还得敬老天爷哩。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事事顺心,就叫老天爷给保着啦!到年底,那可不得杀年猪?孝敬老天爷呢嘛!南园村的人,杀年猪就有了别一番的心思,别一样的期许,就带着更多的虔诚哩。因此着,猪崽逮回家,都精心饲养着。刷锅水不舍得倒,舀一瓢麦麸子,再捏几把饲料精,拌上灰灰菜,把猪食弄得稠乎乎的。还不敢喂凉水,刷锅烧热水,猪就吃上了热乎饭。那猪崽就见天长啦,一天一个样儿,看着喜人哩。小儿放学回家了,可不让出去玩呀,得挎着竹筐,打喂猪哩!
到了秋天,猪就管长一二百斤呢。地里的庄稼都收仓啦,猪就得加把料,该上膘了哩。玉蜀黍打料,面儿拍粑粑馍,玉黍糁子喂猪啊!红芋烀一锅,人吃一两碗,剩下的也都喂猪啊!豆子榨豆油,抻豆皮子,豆饼子就还是喂猪啊!村子里人都说,属猪的生在十月,那是有福人儿哩!猪到了十月,可不就啥吃的都有啦!一冬天里,没啥事,出外打工的都走了,留下娘们儿搁家里,不操心,不着急儿的,给猪都一天三顿地喂着,搁人一样吃着哩。恁么地,到腊月二十三,可不就是一头大猪啦!
喂了一年,就等着腊月二十三,好杀猪过大年啊!
搁往年,杀猪可不容易!
几个庄子,得数南园村的代金富和谢法钱,杀猪一把手。毛褪得干净。猪腿、猪头、猪尾巴,白亮亮的,用不着回家找毛镊子还夹。肉割得准,斤两不差。说是约二十斤,不割二十斤半。口碑好,来找杀猪的人就多。那可不就只是腊月二十三,杀猪过大年了。从腊八就开始,俩人算是忙上了。一直管杀到腊月二十九晌午,中间不得停一时半刻。许了老天爷年猪的人家,十一月就得张嘴说,晚了就定不上腊月二十三了。要是谁家嫁闺女、娶媳妇,可是大事,再许了年猪,非得腊月二十三不中哩!代金富和谢法钱就算着日子,给人家排好。淡日子的,让着急日子的。杀猪吃肉的,让着杀年猪的。一整个腊月,搁南园村里,热热闹闹,人都闲了吧唧地咂巴着嘴,啧啧着,翻谝书,围拢在墙角晒暖。咋一说,就说着了杀猪。抻着脖颈子,过去。代金富和谢法钱见有人来,就更来劲啦!杀猪就杀成了三月十八,赶集逛庙会,熙熙攘攘的。人都知道,要说过大年,还得看杀猪哩。南园村的过年,就跟别处不一样。到腊月,只要杀猪锅里烧着了热水,大年就过上啦。
可如今,杀猪的人家少了,许年猪的就更少了,都上街割肉过年去啦。代金富和谢法钱杀猪锅里的水,就一日日地冷清了下来。人家抱过去烧开水的柴火,都不够燎锅底的。越朝下,锅底就越冷清,过年就越是没劲得很。今年也差不多。除了华山家,俩人就没有听着别家有谁,要杀猪啊。
代金富和谢法钱本已打算好,这个年,就清闲着过了。也去街上割肉过年,算个毬。人都恁么老了哩!杀猪,也累得气喘吁吁了,杀不动啦!年轻人,没一个想干的——累人,钱还少!只有代金富和谢法钱知道,这杀年猪,可不只为了挣多少钱哩!搁他俩那儿,杀年猪,就跟唱大戏一样,不光要杀得好,还得杀得好看。一进腊月,他俩才是真过年哩!一个个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抻着脖颈子瞧哩。一抓钩子,一动刀,人就精神啦!要是忙着,腾不开手,来不及搁刀子,就朝牙上一咬——那得多威风,多排场!年轻人哪懂哟!衣裳朝腰里一掖,用不着双手掐腰,单那架势,那劲儿,谁人不服?谁人不瞧在眼里?村子里杀年猪,肉吃不完,就喊着这家那家的,用不着去街上割肉,麻烦!到了杀猪那天,去个人,要坐盘尖儿,还是肋条,松个口,一刀子下去,不偏不倚,要瘦是瘦,要肥是肥。一天里杀上十几头猪,杀猪锅旁就没断过人。恁些子人,嘻嘻哈哈地围着锅台和架子转,还说着笑话。谁家妇女来了,朝着说两句不三不四的话,人家也不恼,就追着打两拳,多热闹。一个猪杀完割净,一拨人就走啦!还有下一个猪哩,就又有一拨人围上来。一天到晚不断人,说说笑笑,年不就过着舒心啦?玩笑闹大了,还管拿一撇子肥油,抹人家嘴上,逗得大伙儿乐!都端起碗来,躲自个屋里吃吃喝喝,那才叫过年哩。得是大伙儿搁一堆,有说有笑,一顿饭尝几家子味儿,那才是过年哩!热闹!得劲儿!怪过瘾哩!
唉,只是老啦,就不中用喽。可他俩想不到,今年儿个,华山的爹娘,又许了年猪哩。可不是许那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是盼着子孙,都管考上大学哩。也是瞧着没啥人再杀猪了,就到了腊月十二,才蹴到代金富门前,告给了杀猪的事儿。
代金富听了,俩眼一亮,有了豪气。二话没说,就应下了。就叫去找谢法钱,日子专定在腊月二十三。爹就去了东台子上。谢法钱正捧着碗喝稀饭哩,喝得劲淌。爹过去,递一支烟,蹲下,说事儿。谢法钱听着,脸就开了,乐呵呵地,说咋不中,管着哩!
事儿就定下了。爹忙着赶集卖菜,攒钱过年哩!腊月十六,卖完菜,就从街上买了三板香、一盒子蜡、一刀火纸、几挂鞭炮,外带着也买了冥币元宝,还有一瓶文王贡酒、三样果子、几斤苹果、一个瓷盆、三双筷子。等到腊月二十三,好杀猪过大年啊!
天还怪黑哩,娘就起来啦。拉亮灯,把门半开着,虚掩,候着代金富和谢法钱。转身去厨屋,准备一会儿杀年猪用的东西哩。把择好洗净的蒜苗子,切小段儿。葱拍碎,切了。姜也拍碎,切成小粒儿。再取来粉面子,舀小半碗,倒进爹买的新瓷盆里,放了盐、味精和茴香面。再倒进去一点热水,把蒜苗葱姜放进去,搅拌均匀,等着接猪血呀。又悄着声地去鸡窝里,逮了过年要杀的鸡,拴住腿,搁在鸡窝边上。那边儿杀猪后,就得杀鸡呀。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哩!南园村的人管叫鸡灶,送灶王爷,杀鸡送神啊!
爹披着袄,去堂屋里,开始发纸、抻金元宝、拆香、摆盘子。火纸要发得匀称,展开了,如观世音菩萨脚下的莲花。一发子纸叠六张,薄,烧起来通红透亮,就管瞧着了老天爷的心思哩。拿出一刀火纸,把一张红通通的一百块钱,伸开、捻平,铺在火纸上。左手摁住,右手抹半边。换过来,右手压着,左手摩半边。一张票子,就都印上啦,火纸才管变成纸钱哩!烧了,才叫给老天爷送钱呐!叠金元宝,得用金箔纸,明晃晃的,大殿样。爹说得详细,华山也听得明白,就跟着爹叠金元宝,上供给老天爷。爹说了一遍,就不再说,脸上肃穆着,恁么虔诚哩!悄着地小着心,细细地发纸。再摊开,六张一发子,捏在一起。再两手捧着,轻轻地搁在方桌上。爹恁么地,华山也不敢出大气,静悄着,学着样发纸。金元宝没有叠好,爹拿眼看了华山一下,啥也没说,手上的活儿就放得更慢了,一招一式,好不认真哩。华山就瞧一眼,抓一眼,再瞄一眼。慢慢着,就上手啦,金元宝就叠得搁真的样。爹瞧着,说了句,恁样叠,才中哩!还剩下几张元宝纸,爹就起身去条几上,弄香。华山接着叠着金元宝。香是观音莲花香,一袋装着好多根,倒不用掰开呀。可敬老天爷的板儿香,就得分开,恁么老宽的一板儿,香炉里也插不下啊。爹就从根上,缓着慢劲,俩手匀着力,一丝丝地分开着,朝头上去。弄好了,华山也叠好了,俩人就去搬供桌。供桌是方形的,比小饭桌高,比大方桌低。靠着当门儿的后墙,摆着条几。条几前置了大方桌。来客吃饭,年三十儿团圆,都用大方桌。大方桌前面,才是供桌。漆着大红色,上面还盖着一层纱,一层胶布。落灰哩!爹揭过胶布,抖了抖,搁在条凳上。又掀过纱布,叠着小四方,摆在条几上。
供桌摆在当院正中。爹从屋里请来老天爷的牌位,供在桌子北边的中央。捧来香炉,靠着牌位南边放下。取了蜡烛两根,一东一西,点着,黏上。华山去厨屋叫娘拿了三个盘子,都是夜儿个,洗净晾干的新盘子。爹接过去,摆在香炉的南边。供桌就差不多摆满了。又把新筷子拿来三双,也是夜儿个洗干净的,靠着三个盘子摆着。再拿三个小酒盅,靠着筷子摆了。小酒盅专门用来供神,平时找宣纸包了,放在柜子里。夜儿个也得找清水洗净,晾干了。再回头去拿果子,吩咐华山,叫去门口看看代金富和谢法钱来了没。
华山拨开虚掩的大门,抻头一看,娘吔,天咋还恁黑唷,俩眼一麻糊,啥都瞧不着。凭着院子里开着的灯,散出几丝光亮,幽幽着。努着眼,才瞧着,从东边路上,晃着两个人影,朝这边走来。大约该是代金富和谢法钱来了。华山揉揉眼,仔细瞧瞧,觉着像是俩人。我的天爷吔,咋也都起恁么早唷!等再走近一点,代金富就是代金富了,谢法钱也是谢法钱了,不麻糊啦。看仔细点,就瞧着,俩人咋恁么老啊!走路歪歪扭扭地,还吭吭喀喀着。夜很深,深得恁么静。都管听着俩人喉咙管子里,响不响,叫不叫地,呜呜哝哝的喘气声。得是有痰,吐不出呢吧!脚都发漂,身上也轻。一股子冷风,都管刮飞喽!谢法钱佝偻着腰,驼着背,还使劲地笔直着身子,亢亢地朝前走,一手拎着杀猪刀。一忽儿,一丝灯光竟照上了,冷幽幽的寒光一闪,华山就觉着一股子冰气儿,从脊梁骨上窜来,不意打了个寒噤。另一手提着钩棍子,连带握着毛铲子。代金富倒是不佝偻腰,也不驼背,瞧着脸上咋肿肿着,眼泡子像喝饱了水,嘟嘟着,都管耷拉到鼻梁哩!身子慢,一步步不是走,是挪哩!喘着粗气,跟走了十万八千里的路样。手上也拎着砍刀,剁猪骨头的。还拎着铁钎子,挂钩,肩膀上褡裢着七七八八的东西。俩人走过来,全没了往日的英气儿,勇啊敢啊的,都叫俩老头儿给甩啦。奴着手,袖在身上,趔趔趄趄走着。
立春还得几天,日子越发地寒了。恁么老早的时辰,站在门口都管冻成冰块哩。哈口气,就成雾啦!华山推开两扇门,院子里的灯光,铺洒在门口的路上一地,怪喧闹哩!再走走,代金富和谢法钱就融进灯光里,照亮啦。定睛一瞧,娘吔,咋穿恁么少呀,竟没一件棉袄!秋衣线衣倒是有,可外面只套了个老旧的中山装,拉链服。胸前的布兜掉了,留着没有洗白的印子,越发像是布兜哩!拉链服也拉不上了,斜刺拉里,找按扣儿勾搭着。穿得少,可不潦草,紧绷绷的,怪干练哩!腿上像往年样,找绑带捆着,绑紧。腰里系上裤袋,还在外褂里面,勒了皮带。裉节儿上,一持劲,管拿得住哩!瞧着,还怪精神哩。华山就慌忙叫叔,喊着朝屋里让。
爹正拿着食品袋,把果子一样样地摆在盘子里。一看,人来了,就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袋子递给华山,拿到屋里。一面走过来,从衣裳布兜里,掏出香烟来,抽出,让给俩人。怕着身上的毛病,代金富戒烟了,换成嗑瓜子儿,嚼糖化。谢法钱倒还吸烟,只是抽半根,歇上半晌,咳上老半天。岁月不饶人,不服老不中哩!谢法钱笑着接过烟,把杀猪刀搁在窗台上,点着烟。代金富把东西放在猪圈墙头上,也走过来,问爹都弄好了没。瞧着蜡都点上了,才不着急。摸出几颗瓜子,咸不咸淡不淡地嗑着,一面说着。娘赶紧从屋里搬出凳子,让在过道里,叫三个人坐着,吸半颗烟,歇歇,整理下心绪。又慌着去厨屋里,把接衁子的盆再调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