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农历冬月,土家人的年味就在猪们的嚎叫声中渐浓了。
天一冷,猪不再长膘。“喂着,只是白吃饲料,杀了吧。”三妹对男人说,“你看个日子。”
二毛进到歇房,拉开窗台边的抽屉,噼里啪啦一番乱找,寻出本老皇历,拍打几下,一些积尘飘浮上来。二毛闻到了一股陈腐的霉味。他拿指头蘸了涎水,揭开泛黄的书页,如是还不放心,又扳着指节掐算,前后合上了,杀年猪的日子最后敲定下来:冬月初九。
印二毛家的年猪也就是一头普通土猪,白毛,确无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不发生后来一连串的事情,完全用不着拿来做篇小说。当初,老婆姜三妹从场上花200块钱捉回来,只是看中了这头猪崽四蹄生得粗长,把前裆和后裆撑得很开,耳朵张扬得像两把蒲扇,是头长大猪的架子。开年后的二月初捉回家,才10公斤多点。可蠢猪吹气球似的,喝风长个,吃水长膘,只到冬月里,足足就有了300斤重。猪长得越快离死期越近,这么简单的道理,它们总是搞不明白。或者是它们记性太差,碰到合口味的饲料吃着吃着就忘了杀身之祸。二毛家的白猪憨头憨脑地吃睡,没心没肺地飙长,它这是找死嘛!真他妈的一头蠢猪!
土家人杀年猪颇多讲究,杀猪佬的技术要挑最好的,刀把式要准,要平稳,要一刀封喉,不能让猪死得太痛苦。猪一痛苦,喂猪的老板就难受。老板一难受,就担心来年不吉利,生活中的幸福指数就有折扣。除了这点,年猪肉还讲究个干净。毛要煺得干净,猪下水也要翻洗干净。年饭的餐桌上有头有尾,自然少不得猪头猪蹄。如果看上去毛茬茬的,肯定吃不出好心情,这个年就过得寡味了。而整个横断山乡,要论杀猪佬的技术,毛屠夫绝对称得上第一。所以,二毛家杀年猪别的杀猪佬都不请,只请毛屠夫。
话说初九,鸡刚叫过三遍,三妹就起床架起柴火烧水。两口老天锅的水烧得开蹦蹦的,毛屠夫和扯腿的劳力也都到齐了。毛屠夫吩咐三妹敞开猪栏门,把猪赶出来准备放血刮毛。三妹不干。三妹说,猪是她一桶食一瓢食喂大的,喂出感情来了,她看着不忍心。二毛捋捋袖子只好亲自动手。他抽开门闩,顺手抄把竹扫帚,嘴内嘘嘘地赶猪。白猪看到摆放在晒场边的腰子盆和搁在腰子盆上的门板,还有放在地上用来接血的饭盆,也看到了栏门两边虎视眈眈的劳力,顿然有了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它退到猪栏最内边,屁股抵住猪楼厚厚的木板。二毛的竹扫帚够不着,又从正屋山墙边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篙,开始朝白猪身上乱戳,其他人也拍着巴掌呐喊帮助制造威胁气氛。人们都摆开架势,只等着白猪从栏门口逃出来,然后抓耳朵的抓耳朵,揪尾巴的揪尾巴将它擒住。在冬月初九这个严霜皑皑的早晨,被逼得没有退路的白猪只能用尖锐的怒吼表达着愤怒和抗议,它甚至张开筒嘴,露出尖利的獠牙,向夺命者发出严正的警告和恐吓,以求保全自己的性命。可是,一切都是冲它来的,谁会在乎它微不足道的抵抗呢?有人已经绕到背后,拿棍子抄它的后路。腹背受敌的白猪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只有从栏门口冲出去,杀开一条血路,才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有利的是有两个劳力已经被吸引到后面来了,栏门口的敌人虽说还有三个,但主人二毛不会对自己下毒手,另外一个扯腿的劳力构不成什么威胁,真正要对付的只有挽袖子、系围裙、手拿放血刀的杀猪佬毛屠夫。
不能耗下去了,生机稍纵即逝。白猪朝后收了收身子,积蓄了一些爆发力,然后发一声吼叫,蹬开四蹄冲出栏门,锋芒直取毛屠夫。二毛见门子不对,早就躲开了,栏门口那个不识趣的劳力企图阻挡白猪,白猪只用脑袋一顶,那家伙就四仰八叉翻倒在地,半天都没爬起来。抓……抓……抓住它。满脸杀机的毛屠夫被白猪狂怒的进逼吓坏了,嘴内打着连把句,手里的刀胡乱挥舞,搅着两条外八字腿往后撤。白猪的冲杀锐不可当,它的拱嘴呈剪刀状一直张开,从毛屠夫身边掠过的时候,照准毛屠夫裆部咬了一口。人们听到了毛屠夫“哎呦”一声悲鸣,再就是一串布帛撕裂的脆响。白猪成功了,一口气跑到屋后那片茶树林里藏起来,摆脱了人们的夺命追杀。
毛屠夫遭遇了从业以来前所未有的失败。他的英名毁在冬月初九的栗树垭村,毁在印二毛家的一头无名白猪身上。他的三条裤子都被撕开,豁口像剪刀齐斩斩地剪裁过,露在外面的不光是白白的大腿,还有三角裤衩和顺着腿杆子留下的殷红血汁。二毛赶紧拿创可贴帮毛屠夫处理伤口,还把自己的裤子找两条让他换上。这回,毛屠夫的洋相出大了。为挽回面子,他开始把责任推给扯腿的劳力。你们几个人太差火了,连一头猪都捉不住,搞卵。
有一个劳力就开玩笑说,呔,毛屠夫,你杀猪以来,这是第一回遇到硬对手啵。
毛屠夫说,要不是老子还搞得几下,今天就是死症。
另一个劳力分析说,那也是真的。刚才那一口只偏了一点点,倘若咬破你两颗卵子,鸡巴就报废了,你早就翻白了。
印二毛肯定是担心毛屠夫问他要药费,就一分为二地说,有惊无险,是差点搞出大事。他转而问毛屠夫,现在还搞不搞?
谁敢搞?找死啊。毛屠夫一手护住裆部说,二毛,你狗日的喂的什么猪,你他妈的简直养了一头母老虎。
二毛知道没戏了,就冲灶屋内喊,三妹,退火,莫把干柴烧糟蹋了。
聪明的白猪成功击败众人,它抓住了主要矛盾,更抓住了矛盾的主要方面。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屠夫都投降了,那些帮忙的劳力谁还敢捉它,捉它也没什么用了。
猪暂时是安全的,但年猪不可能不杀。后来,二毛又接连找过几个杀猪佬,人家听说请他杀年猪都摆脑壳。毛屠夫血淋淋的教训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年关腊月,图个吉祥,他们都不想和一头咬人的瘟猪过不去,以致弄出什么不测。他们只想过个平安年。
于是,印二毛家的大白猪躲过了一场致命杀戮,得以存活下来。当年,二毛家的年肉是找毛屠夫买的。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印二毛家的白猪出名了。它不是壮得出名,而是咬人咬出的名气。二毛两口子人以猪贵,也跟着大白猪成了四邻八乡的名人。
人们对这件事情的种种传言,成为横断山乡最具新闻色彩的谈资。
“听说没有,栗树垭村印二毛家的猪咬人。毛屠夫杀猪被咬坏下身,差点丢了性命,至今躺在医院下不来床,残废了。”
“天啦!据说那头白猪只喂大半年就长到500多斤。那哪是猪呢,那是神仙下凡,杀不得的。毛屠夫遭了报应。”
“是匹大白马转世投胎到了二毛家,白猪的叫声跟马嘶没两样。二毛家不知是祸是福……”
传言里掺杂着山里人虚妄的想象和智慧,事情朝着未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有天吃饭的时候,二毛往碗里夹了一块肉。吃着吃着,他把白猪的事就端上桌面来了。他说,它怎么会咬人呢?
你以为它蠢啊。你要杀它,它还不咬你?没听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糙人!三妹明显是在护着白猪说话。三妹不耐烦的时候最喜欢说两个字:糙人。
我是说我一直都没看出来,猪也不可貌相,你说它真有那么凶恶?
三妹把一口痰从喉咙里恶狠狠地吐出来,拿筷子敲着碗边说,糙人!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去问猪。
二毛想玩一把幽默,他想说我不是在问吗?可是,三妹都说糙人了,表明她来火了。二毛除了抿着嘴笑,哪敢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