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九岁,我学了点瓦匠手艺,来到江南一个叫港洼的小镇上,吃住在一个小包工头家。工头姓庄,矮墩墩的,脸皮酱黑,阔嘴上留着两撇八字胡儿,庄师傅带我们一班人下乡盖民房。
荒年难饿手艺人。庄工头家小日子过得很不错,像隔壁果子茶铺畅销的点心,油漫漫,甜滋滋的。就有一样郁闷烦心事,四十旁边的人了,还没有绕膝的囡囡。倒不是不能生育,身强力壮的庄师傅经常把老婆弄得猫一般叫唤。只是,阿荠一到临盆就出岔子,囡囡一落地即夭折,光溜溜小人儿没来得及睁眼,就赤条条地“回去”了。
那时,庄师傅把眉头皱得像块失效水泥,扁嘴咧了咧叹气:唉,唉……他想哭,却装着揩眼角的眼屎。
带阿荠看了医生,大夫说,可能是身子太弱。既然是身子弱那就得补呀,庄师傅便买回了人参、燕窝、鹿茸,开始大手大脚地“喂养”起坐空月子的老婆来。庄婆又得了单方:中药煲蛇汤。蛇是贴地行走之物,以肚腹行路,得大地的精华,熬出的汤汁浓若白奶。庄婆用长长的指甲挑出一滴尝了尝,又咂摸咂摸嘴说,仙汤大补啊,大补啊。阿荠每每怀上时,瓜子脸上会起些包包癞癞,吃了蛇肉又有平疮治癞功效。但是,人瘦得像一颗荠菜,吐口水都有中药味了,庄师傅苦着脸嫌她:扶不起的荠菜!
到家一张苦脸,庄师傅上了工地便嬉皮笑脸,边砌砖边跟看热闹的女人打趣:嗨,你看俺能干不能干!把“干”字念重音,使得女人发笑。在他手下走乡串户做活,我们常能拾着些叫人脸红的俏皮话。他说:奶子大大,屁股胯胯;上头两坨,底下一宕……我忙活中听来直感到两腮发烫,心打浪头似的狂跳。姚大竖着一对兔耳,生怕漏了一句,还坏笑着找我讨论“大大”、“胯胯”,姚大说下面起反应了。天成乐得小眼一眯,不见缝儿,故意问我:小海,你也晓两坨一宕呀?我啐天成一口,说去你的。我,姚大,天成,是庄师傅手下小兵——在他八字形大嘴巴下,拈饭粒吃。
我们挖土、夯基、和泥、砌墙,浇小砼、抬楼板、架大梁,江南人家又一幢民房在我们挥汗劳作下“正梁落位”了,那红披挂在正梁上,炮仗爆响着,矮墩墩的庄师傅鸟儿般立在墙垛上念喜经、抛喜糖。欢声笑语中,人们仰头观礼,只见他翕动着嘴巴念诵道:
伏羲伏羲,天地开张。
天有四角,地有四方。
天有天兵天将,地有八大金刚……
念完喜经,庄师傅便开始抛洒喜糖、喜烟了。那些染红的糖枣花生长了眼似的,尽往女人那薄薄的花褂儿领口里钻。女人们又躲又闪还一个劲地笑骂:庄瓦匠坏鬼,坏鬼!女人们在扭摆着蚕儿般丰腴的身子时,便随着欢蹦的糖枣裸露出一抹抹白肉来,把我们这些偷吃甜头的小工匠眼儿都看直了。姚大和天成乐得差点掉下跳板。松南则兴奋得拍着巴掌直蹦,对我说:好耍,真好耍呢。
我们都分得了喜果喜烟,也不顾泥脚泥手,往嘴巴里不停地送着。过一会,庄师傅被女人们缠住了,要他把“好话”重播一遍,于是听他又念道:正梁落位,荣华富贵,瓦匠师傅抱你睡!女人便笑得跺脚了,抓起土块抛他,孩子们也跟着闹,人们乐得像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