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当顶,秋老虎依然咬人。塬畔后坡的羊肠小路上,只有老泽山的身影在摇晃。
小路陡峭、崎岖,实在不好走。如果坐长途客车,走省道,在塬东面站点下车上塬,就好走多了。那条路光堂、直溜,离村子只有三四里路,对走惯山路的老泽山来说,轻松的很,伸伸腿就到家了。可今天老泽山错过了长途客车的点,是搭了一辆拉羊粪的农用车进的山。人家走的是塬西面的县级公路,不经过东坡,老泽山便在塬西三岔路口那里下车。这里离塬上还有十多里路,他只好抄就近的羊肠坡道往塬上赶。
老泽山是从川区红寺堡那个吊庄子赶回来的。老泽山之所以如此着急,是他心里窝着一件大事,要和村里的老弟兄们商讨商讨。
塬畔不大,约三四里方圆,早先是一个生产大队,有东塬、中塬、西塬三个生产小队,后来改成了行政村,三个生产小队又改成了村民小组。
老泽山家在中塬,上了塬畔,他没有往家里去,而是奔了东塬,他要去找老前山。
老前山家离老泽山家二里路。老泽山和老前山都是村里的老资格。当年,一个是塬畔大队的大队长,一个是塬畔大队的民兵营长。后来,老泽山做了支书,老前山做了副村长。再后来,后生们一个个春笋似的蹿了起来,老泽山和老前山才先后卸了担子,在家里弄孙种地。四年前,政府将西塬靠土山二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迁移到塬下,四个村干部走了两个。后来,村支书锦国和会计组织村里劳力到外面扑腾,临走前就又将老泽山增选为支委,老泽山就又成了村子主事人了。
今天,老泽山盘算他心里窝着的这件大事,要先给老前山说。只要老前山认可,这事也就有几分把握了。
许是去年塬上旱得让老天过意不去,今年雨水丰沛多了,自开春就小雨不断。雨水多了,村子里的树木也就长得欢畅,就连猪圈羊栏牛棚和墙根草垛四周,都竖着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杨树、沙枣、山榆。老泽山想,风吹过的地方,太阳晒老的地方,树都能生长,怎么就留不住人呢?
虽说时辰刚到正午,正是人最活泛的时候,村子却还是冷清清的。这也难怪,年轻人不愿意像老辈们一样困在几亩田里,大多到外面谋生计了,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支撑家门了。而随着老人们的相续离世,走动的人少了,村子也就更静了。偶尔响起一两声大牲口的叫唤声,便会惊得狗们、鸡们发出一阵阵不满的聒噪,在村子里漾成一串串空洞的回响。这种沉闷、衰落的现象,给老泽山增添了无形的压力,使他的脚步沉重起来。一只黄狗听到了动静,从一处敞开的院门里蹿到门口,这是陈二妈家的大黄,它认识老泽山,立在门前冲着老泽山又是摇头又是摆尾,然后靠着门框,软软地伏下身子,默默地望着老泽山。塬上,几乎家家都养狗,老泽山家过去也有一只黄狗,忒灵性,每当老泽山回家,都亲热地围着他打转。前些年,女儿出嫁,儿子、媳妇进城打工后,黄狗就成了老泽山和老伴的伴。去年,在它活了十二个年头后,被人发现死在后沟里。于是,院子里就寥落寂静了许多,让老泽山感到有着难以弥补的冷清。
老泽山冲着大黄走了过去,蹲下身子,边抚摸着大黄,边往院里看,陈二妈不在家,房门都上锁了,只留下大黄来看家。
老泽山拍了拍大黄,替它拈掉身上的草屑,起身往村里走。
在宅子中间,那个没有堂屋也没有院墙,东西两头各盖着两间厢屋的是马大爹家。马大爹一辈子正直,嫉恶如仇,在村里一呼百应,是最受敬重的长辈。闺女梅花嫁在塬下,儿子19岁那年亡于塌方,前几年老伴也走了。今年三月,马大爹刚满70周岁就病逝了。送走马大爹后,这几间厢房的房梁还能卖几个钱,村里人问拆不拆?梅花说大、妈都不在了,塬上这几间厢屋就给我留个念想吧。过年时马大爹贴的对联还在,东厢门上的对联上联是“四季交好运”,下联也是“四季交好运”;西厢门上贴的对联上联是“连年发大财”,下联还是“连年发大财”。对联是马大爹自己贴的,他不识字,把对联贴成一顺了。这一顺的对联,念起来却极具震撼力,它似乎在寄托着马大爹的无限期盼。每经过这里,老泽山总是唏嘘不已。
在老前山家前面的拐弯处,老泽山突然住了脚,转身弯腰抠起鞋跟来,那耳朵却在用力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原来,前面是刘娟的家,老泽山看见宋超从院门里闪了出来,急忙向屋后去了。宋超是老光棍,快50了。在他20岁那年,去街上找同学玩,喝了点酒,调戏人家女子,女子吓得躲避时,给车轧死了,当时正逢“严打”,虽说命保住了,却被判了十五年。出来后,名声坏了,老妈腿脚又坏了,成了半瘫,便没有哪个姑娘愿进这个家门。后来,有个带着碎娃的年轻寡妇对他有意,却不待见他半瘫的老妈。还有人给他说了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姑娘,他又不乐意,就这么拖成了老光棍。其实,宋超人品不差,是个孝子。老妈半瘫这么多年,都是他侍候的,从无半句怨言。平时待人处事,也是个热心肠,这几年村里青壮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了,哪家遇有重体力活总是随叫随到。刘娟和他家住的一前一后,她男人树高在外打工找小姐,被公安罚了3000块钱,羞得两年都没回家。刘娟带着两个碎娃,风里来雨里去,真个苦死了。宋超妈说宋超蹲班房时,刘娟常给她送吃送喝的,心好。就让宋超帮刘娟,一年四季,刘娟家的活计几乎让宋超包干了,闲了还给刘娟挑水。这么一来二去,宋超就和刘娟好上了。
宋超走远了,老泽山才转过身来,看着刘娟那虚晃在日头下的院落,老泽山叹了口气,想:没有宋超帮衬,刘娟那家还不知成了啥样子呢。听说塬畔上像宋超、刘娟这档事情明里暗里的还有,乡亲都见怪不怪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一时,老泽山不由得忧心忡忡。
老前山的儿子儿媳也都外出打工去了,孙子在塬下乡上中学,家里只有老两口过活。老泽山进屋时,老前山和老伴正头挨头地在炕桌上眉开眼笑地看着一个本子,一旁的电视嗡嗡地洒着密麻麻的雪花点。老泽山笑道:咋哩?老都老了还来个夫妻识字?
老前山老伴难为情地笑道:还识啥字,这些日子电视老出不来,在看孙子画的画呢。
老前山看老泽山眉开眼笑的,起身关了电视,纳闷地问:看你欢喜的,拾到金子哩?
老泽山拿出一盒纸烟,递给老前山一根,自己也吃了一根,说:金子没拾到,倒是有件欢喜的事,来给你言传一声。
老前山不解地说:欢喜事?这农业税都免了,咱庄稼人还有啥欢喜事?
老泽山说:是欢喜事,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嘛!
原来,老泽山表兄娶儿媳,昨天他去随喜。这个吊庄子是山里迁移户,政府给每户盖了两间堂屋,一大间厢屋,房子虽说不大,一排排却也整齐。只是门前屋后大都光秃秃的,不见个树木,老泽山很不待见。让老泽山稀罕的是吃水不愁,家家门前打了水井,听说还要引来自来水。还有一条灌溉渠,淌的是黄河水,水出奇的清,看了都润肺。
表兄家请了戏班子,晚上唱一场戏,日头还老高时戏台上就彩旗招展,鼓乐齐鸣,连货郎都来了。竟然还看到有摆摊子的在卖塬畔上的山蘑菇、地软菜,都是好价钱。还有什么绿色鸡蛋,说是从塬畔挨家挨户收来的,一只鸡蛋两块钱。有个买鸡蛋的城里人惊诧:塬畔上还有人家,不是都搬到吊庄了吗?老泽山听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看来,塬畔人家让人给忘了。
当晚,老泽山碰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老熟人——县剧团团长罗文东。罗文东是知青,当年从银川下乡时就住在老泽山家。罗文东小老泽山六岁,得到老泽山一家照顾,他还在塬畔大队入了党,老泽山也是介绍人。罗文东是表兄家请来唱戏的,因是熟人,除了吃喝,一场3000块钱,另加些许喜烟喜酒。
观戏的人有几百口,人气那个旺啊,那个热闹劲儿塬上好些年头没见了。老泽山脸上也乐开了花。久违的欢畅让老泽山心里一动,就有了请戏的想法。塬上人爱唱,信天游、花儿张嘴就来,还上过报纸,得个群众文化先进奖。老泽山便找到罗文东,请他去塬上唱一场戏。
罗文东听了很为难,剧团经过改制成了自负盈亏的企业,已不是当年端公家饭碗的县剧团了。加之去塬畔路途远,又人烟稀少,影响小,收入也少。不似在川区,一个地方不挪窝就可以连续演几场,不但收入多,还省了交通费,就犹豫不决地拿不定主张。
老泽山见了,不由得神情黯然,默默地吃了几口烟,说:你莫为难,我就是随口说说。
罗文东见了,心有不忍,说:老哥,不瞒你说,我曾派人进山做过调查,许多自然村几乎没人了,一个行政村也就二三百口人,还大多是老弱病残,莫说收益了,白演都没人看。
老泽山不悦了:咋没人哩?山里人多得很,咱塬畔就有好几百口人呢!就把罗文东熟悉的还在世的人数了一大串,接着,又把塬畔的清冷、寂寥说了,到后来,话都带有哭声了。
罗文东受了感动,说:老哥,只要有人看,我就带人去唱。你定下个日子,提前几天告诉我就是了。临了,还把手机号留给了老泽山。
老泽山心里装了这件大事,急痒痒的耐不住,昨夜就给支书锦国打电话,商量请戏的事。待今天吃了早饭后,一刻也不愿耽搁,就拦了辆拉羊粪的车赶了回来。
老前山听了老泽山的话,说:这日子是把人过得憋屈死了,请场戏也好。不知一场戏人家收多少钱?
老泽山说:钱你莫愁,锦国给国光、建平几个打了电话,他们说请戏的钱由他们出,还让多唱几场哩!
国光、建平几个是村里的能人,在外扑腾多年,多少都挣了些钱,老人孩子都在塬上,对请戏的事甚是赞赏,说用钱时告诉一声就立马把钱打回来。
老前山听了,又说:塬上就这几号人,这戏可否唱得起来?
老泽山深吸了一口烟说:我心里正是吃不准这事,才急着赶回来同你商讨呢。唉!看这日子捣腾的,当年不愁没戏观,愁没吃食,现在吃食有了,又愁没人观戏了!
老泽山说的是“文革”年月,每逢公社宣传队来塬畔演戏,方圆十几里地的人一知晓,就仨一群俩一伙地拥来观戏。一是凑热闹,二是借机到塬畔亲戚家里打打牙祭。塬上人家往往因没啥好吃的招待客人,愁得脸上都能拧下苦水来。
老前山听了老泽山的话,灵机一动,说:你看这么中不,咱们请人来观戏,凡塬畔周边有亲戚的,都去请来,这人就多了。
老泽山说:我也想了,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虽说这山里村子空了,可哪个村子没有二三十口人呢,几个村子一吆喝,就是二三百口人,这戏就唱得热闹了。不过亲戚来了,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观戏,要在家里做饭,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容易。说不定有的人家还不乐意呢。我看就由村里统一安排吃食吧,这么请亲戚的人家也就没负担了。
老前山呼地一拍大腿,说:这主意好!到时支上几口大锅,羊肉炖粉条、炖土豆,大锅饭菜,吃起来香。要是各家再把家里好吃好喝的端来,搁一起吃,那才热闹哩!
老泽山说:这主意好!我俩再给二爷、德喜、大全几个说说,他们要是允诺,这事准能操持好。
老前山说:大全还用说?闲得整天驴喊马叫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老泽山说:他那是憋屈,喊几声心里舒坦。我看这样吧,这请亲戚的事,请二爷出面,只要他肯招呼,塬畔上没人拂他老人家的面子。至于其他事由,东塬由你招呼,中塬我来招呼,西塬让德喜。这事也是个大事,还得给乡里言传一声。请乡里给塬下村子通报个消息,还能来一些人,这事交给大全去办。咱们明天分头准备,全村动员,把声势造出来,我就不信招不来观戏的。
老前山说:二爷要是肯出面,我叫立本陪着他挨门挨户上门叮嘱,遇有老的老小的小的人家,下塬不方便,这给亲戚送信的事,就叫立本去跑,他年轻,腿快。只要把亲戚都请到,观戏的人你就把心搁肚里吧。
立本是不多几个还留在塬畔上务弄庄稼的年轻人,为人勤快,头脑活泛,讨人喜欢。老泽山想等锦国支书回来,选他当村干部。就说:这个办法好。凡是请人不便的,村里派人去代请,这样亲戚就都能请到了,观戏的人也就有了。
老哥俩扯磨得高兴,直到日头西坠了,老泽山才别了老前山往回转。
老前山心情兴奋,等不及明天了,老泽山走后,也顾不上帮老伴做晚饭,就去宅子西头找二爷。二爷年过古稀,为人正直,是塬畔硕果仅存的老长辈,凡是他点头的事情,办起来就顺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