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天热得太霸道,连续二十昼夜四十摄氏度翻烤大城里的人。
听说市区的行人吐出舌头,跟狗一样走路。大部分新区,马路上完全没有人。西城新区这一边有点特别哈!这边,大酒店后面房产商圈起的荒地上,毒日头底下趴了几个人。这些人蓝工装脏到黑多蓝少,橘红色安全帽被汗渍腌得发臭,头颈里挂条脏毛巾,头碰头,围成一个圈,朝地上一个小洞里看。
烈日烤焦荒草,烤得成群麻雀在草叶下耷拉翅膀发蒙。阳光亮得像电焊弧,烫伤了草根上死挺的蚂蚱。没人戴太阳镜,他们抬起头,脸上是沼气泡一样密的汗珠和眯缝出的鱼尾纹。
“去帐篷里躲一躲吧?”一个年纪老的央求一个年纪轻的。帐篷就在身边,廉价塑料波纹板的,里面扔几个东倒西歪的矿泉水瓶子和几把草编大蒲扇,还有一个破塑料水桶,桶里面有发黑的脏水。
这些人说同一种音调的宁城话,他们钻进帐篷,把脸埋进水桶,彼此湿鼻子湿眼瞪着:“这地底下有油?”
曹刚刚是顶着毒日头在这片房产储备地上活动的唯一一个另外的人,他是个捕鸟户。
所谓捕鸟户,在这个缺乏鸟类的城市其实是只混一口没一口的野猫,他从天麻麻亮就来了荒地,一早上扑来赶去,鸟网才黏住十二只麻雀、一只白头鹎和一只黄白狼。
麻雀和白头鹎是不可能卖到花鸟市场去的,只能回家滚进老油打个牙祭;黄白狼不是狼,是市郊常见的肉食鸟,上下抖黄尾巴,追着吃麻雀,褐翅膀张开,吭吭吭地叫。
黄白狼养到笼子里也可以,只要喂它肉吃。不过没人愿意养,嫌这东西太土腥太兽相,好比养个偷眼看人的生番,细皮白肉的市郊人怕的!曹刚刚也不知道拿这黄白狼怎么办,吃了?他尝过,肉又腥又酸,比乌鸦还难吃。
此刻,在他的软网兜里,黄白狼神定气闲,正歪小脑袋觑他呢,不定谁惦记吃谁!
一个张着网等天上掉馅饼的人最大的能力是寻找和发现。曹刚刚收拾起破烂的鸟网,从荒草里一步步绊出來。他太细小干瘪了,四十来岁年纪,一口黑黄坏牙,一棵烟塞在两只门牙中间,吸一口,松动的门牙就两边晃,像只开牙欲斗的老蟋蟀。曹刚刚挂着眼屎的老鼠眼闪亮光,稀奇帐篷里那些外地工人。
“给!”曹刚刚掏出七元一包的红双喜,戳向外地人。
戴安全帽的宁城人看看他,老实不客气拿了烟,自己摸出打火机,一个个点了,蹲在地上吸。
“有啥宝贝?”曹刚刚发了烟,有了问的权利。
宁城人看看他,互相又看看,没人理他,抽烟。
麻雀和两只大鸟在曹刚刚网兜里乱跳,黄白狼竟然凶性发了,一口啄掉一只麻雀的脑袋,麻雀没头的身子在网兜里抽搐,黄白狼吐掉麻雀头,斜睨着曹刚刚。
工人们发出嘶嘶声,说这是什么鸟,怪吓人的。
曹刚刚几乎是欣喜地仰起头发粘结的小脑袋,不理睬人。
一报还了一报,彼此就不说话。宁城人继续围成一圈,趴地上往机器打过的小洞里瞎琢磨,用个长柄汤勺舀起东西来看,像轮流喝乌骨鸡汤。曹刚刚不想走了,他偷偷也去帐篷里,头扎进半桶脏水洗了洗,被热浪烤晕的脑门松了些,一屁股在篷子下坐了,看工人拿钢钎往洞里捅。
“是油!是油!油啊!”宁城人突然都从地上跳起来,其中一个捧个小铁罐,他们往里看一眼,欢呼一声,把罐子放在地上,拉拉扯扯抱成一个圈,跳起来,夸张地把安全帽往天空扔。
曹刚刚撇撇嘴:“油?什么油?地沟油?”他凑到罐子上看,那罐子里皮鞋油一般半罐子黑膏药,气味熏人,“这啥么事?”
“石油!原油!这下面有大油田!”宁城工人憋不住了,“我们发财啦!”
“啥?石油?”曹刚刚跳起来,眼睛像两只往水里蹦的田鸡,跳出去又缩回来,“你们有点脑子好?石油?阿要笑豁我嘴巴?发财?天气太热,发热昏!哈哈哈!”
他立起身,摇摇头:“今早倒霉!鸟捉不牢几只,天热煞人,好笑倒蛮好笑!”他伸手进软网兜,把死麻雀拎出来要扔掉,想想又放回去,咽了咽口水,跌跌冲冲要回家。
一个工人拉了下曹刚刚衣袖:“老乡,这里的事不要给外面说!”他恶狠狠地瞪曹刚刚,像要让他害怕。
曹刚刚不理他,径直要回家。
工人里那个当头的也拉住他:“老乡,附近银行在哪里?我们要申请贷款,把油打出来!你本地人,帮我们联系联系,算你一份!”
曹刚刚生气了,他抹了一把汗,把鸟网和软兜放在脚下土路上:“你们当我是憨儿子?天方夜谭!骗人可以,智商要跟得上!这里是啥地方?这里是大城好不好?”
他给人一个白眼,气忿忿拿东西走人,可他一弯腰的工夫,一个接不上来,眼前黑了,脚软坐到了地下,恶心了好一阵子。早饭没吃,低血糖,天又热,头发里额头上全是冷汗。
宁城大哥笑了:“出冷汗?也穷得没饭吃了吧?”
“吃鸟!”曹刚刚缓过来了。
“咱们合伙吧?”宁城人围上来,“你本地人知路数!可怜可怜我们,这么热的天,演得比葛优还认真!”
“葛优?”曹刚刚笑了,“葛优?亏你们说得出口!哈哈哈!”
为表示招贤若渴的态度,宁城人摘下安全帽,重新扎稳裤带,都去脏水里抹一把脸,簇拥着曹大哥喝入伙酒。曹刚刚结结巴巴推辞:“我不可以的,难成功的,我老婆做主,她不会放我出来的!”
宁城人哄笑起来:“大城男人天下驰名!”
也不往商业区去。曹刚刚正纳闷,一大伙已走到了荒地远远的那一头。不知曾几何时,角落里几棵松树下新搭个木片屋子,屋里有个黑脸高颧骨大婶,水桶腰扎个大黄鸭围兜,正横着眼拔一只瘦鸡的鸡毛。她看见曹刚刚,眼色就像看见手里的瘦鸡,嘴角抿成一条扁扁红线。
宁城大哥把曹刚刚的鸟都丢给女人:“一齐拔了毛,下酒!”
没几支烟工夫,鸡和大鸟小鸟皆剁成了块,一锅油哗哗炒起,里面很多蒜片,香气袭人,连野猫都跑来看。大哥不避外人,把黑胖老婆叫在桌旁,敬曹刚刚入伙酒。曹刚刚还在发嗲:“不成功!不行的……”不知道是喝酒不行还是入伙不行?
宁城人一个个端着酒不能喝,有点扫兴,家乡话嘟嘟地互射。黑胖婆娘突然脸一长:“不成功?不成功?不行的个鸟!不要冷了弟兄们的心!”
曹刚刚吓一跳,终于明白上了梁山泊,酒不喝不行。他睨一眼这浑身膻气的凶婆子,怯怯说:“早上勿曾吃饭,让我吃一只鸟垫垫,再喝酒。”
人都笑了,看他嚼完鸡块,齐举起杯来。一口下去,曹刚刚“喔”一声直喷出去。这不是白酒!是高浓度酒精!像喝了医院的纱布!宁城大哥有点不好意思,压低嗓门说:“挣钱!挣到了钱,请你喝口子窖!”
曹刚刚嘴巴入了伙,心还没落实,正琢磨今天这事怎么脱身。宁城大哥已经喝高了:“兄弟,喝了酒我们就患难与共、有福同享啦!”
曹刚刚虚应着,眼睛东看西看,想脱身之计。宁城大哥说:“有福同享!懂不懂?”围着的兄弟们俱邪笑三分,看曹刚刚。
曹刚刚莫名其妙,黑胖婆娘这母老虎突然忸怩起来,黑脸上飞出两块红斑。没等曹刚刚明白过来,婆娘突然靠上来,在曹刚刚脸颊上啄了一口,曹刚刚头颈里汗毛绽放,“呀”地跳将起来。一伙人不由分说,把黑婆娘推在曹刚刚身上,婆娘一把搂住了曹刚刚脖子,下手绝不容情。表情像溺了水的曹刚刚,被她夹头夹脑拖进木片房暗间,婆娘反身一脚踢上门,好个强抢民夫的英雄!
曹刚刚还想挣扎,一堆腥膻的肥肉压了上来,火烫翻滚,两下子就逼曹刚刚入了真伙!
唉,万万没想到啊,出来捉鸟,结果服了鸟!曹刚刚的市郊式小聪明输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