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上前看乐器的时候,吹箫时无限凄苦的小伙子回过神来了,现实感十足,又是调琴弦,又是赠甲片,只一样,价格不让。
夕月帮腔道:“网上买古筝,比你这个价格便宜一半都不止。”
“姐姐!”小伙子说,“我们这是正经的敦煌牌。网上买,杂牌的不说,运过来早给你压坏了。”
“你展卖总要有点优惠的嘛。”
“姐姐,一上午我们还没卖出去一件呢,这里场地费又不便宜。”
一说到真金白银,都要急眼,最后,还是谪仙人周蒙发话了:“好吧,买一架。送货到我家,否则我不买。”
小伙子转了转眼珠:“好好好。哎对了,你要不要买学琴的课时,一对一,每小时100元,都是专业老师。”
夕月问:“是这位弹琴的老师么?”眼睛看那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
小伙子支吾:“有好多老师呢……”
回办公室的路上,夕月对那曲《禅院钟声》念念不忘,周蒙说:“这首曲子我以前也崩过,不过,是比较简单的崩法,那老太太段位高,一般人根本没那么高的摇指技巧,低音也弹不了那么悲。我电脑里存着好多乐曲,回头我找找,看有没有这首。”
大办公室里,一片繁闹景象。升职后的赵妩和二海子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正准备搬家。行政部门给新办公室运来了沙发、绿色植物及新的电脑,配了电视。众同事们,羡慕的羡慕,凑趣的凑趣,一起帮着搬东西,连夕月也过去,帮二海子搬杂志。二海子不似赵妩那样故作矜持,喜形于色地摆放安排,他原说要请同事们吃晚饭,因为余老大晚上有应酬,要他和赵妩伴驾,也就改期了。
这阵闹完,夕月回到自己立锥的角落,没什么事,便百度《禅院钟声》这首曲子。原来这并非古曲,作者是粤乐音乐家,叫崔蔚林,时间是抗战末期,表现的是国破家亡之痛。周蒙也从自己的收藏里找出了曲子,发到夕月微信上。夕月戴上耳机一听,四平八稳,昏昏欲睡,与中午听到的现场版简直是天上地下。再看标注,写的是梵乐——估计是给信佛之人念经做伴奏用的,难怪阉了似的,六根那么清静。
大办公室的落地窗上,都垂着双层的卷帘,因此更显得幽暗,各人坐在自己的隔档里忙碌——仿佛这就是人在社会上的位置,要以此为据点,向外拼抢——夕月想她自己,在这个角落都待了七八年了,无所作为,那份苦闷,岂是说句“闲爱孤云静爱僧”就可遮掩的?
夕月曾有个相处多年的男友,心志高,跑去上海struggle,渐渐地就很淡很淡。现实点看也有理:他混得不错,一路增值,而她单是年华渐逝这点便在不断贬值。三年前两人分了。他想必舒了口气,夕月也假作不在乎,她心里的痛和傲气是她自己的,也不用他知道。她记得从前看过这么一段轶事:有个著名的外交官,少时贫贱,有人慧眼识才,把女儿许配他,又卖田卖地供他出洋求学。他后来发达,被显贵人家的名媛爱上,便还钱给准岳父,请求退婚。老伯乐又气又病,不久故去,那女儿心灰意冷,进了尼庵。外交官叫人去表歉意,女子凛然不受:“他是他,我是我。了无干系。”这故事的原貌并不重要,夕月一任自己的好恶去裁剪,只为最后能在心里跟着锵锵地说句:“他是他,我是我,了无干系。”
是啊,凤凰纵好,宁是姻缘。这之后,夕月没了恋爱的力气,由它一沙半水,且度流年。她比周蒙还大几岁,渐渐成了人们口中的“齐天大剩”。夕月最听不得赵妩那套:“婚姻与事业都要经营,聪明的女人一箭双雕,弱智的女人满盘皆输。”字字戳在夕月的痛点上。都在策划部时,两人之间就一直淡淡的,在夕月,是看不上赵妩的“聪明”;在赵妩,则是觉得夕月等于zero,没有半点可用价值。
可眼下的现实如何呢?天地低昂,江海凝光,夕月确实是满盘皆输呵,这份工作能坚持多久?她又能干点别的什么呢?
傍晚的下班点一到,周蒙踢踢踏踏地先走了,夕月因为要坐地铁,怕高峰时段人多,便仍在办公室磨蹭。
她饭也懒得吃,把微信朋友圈里的当天信息全点了一遍赞,这才熬到了六点钟。大办公室空空荡荡,夕月没情没绪地站起身,收拾东西,套上自己的薄棉外套。这时候,孙勇莉推开门,咚咚咚咚走了过来:“你梦游呀杨夕月!打你电话也不回!走走走!吃饭去!”
夕月看手机,果然有个未接电话,是四点多,大约那时候自己在听乐曲,她笑着说:“我没听到电话。一点不饿。而且餐厅也关了吧?”
“哎呀,走啦!”孙勇莉推着夕月,一阵风似地出了门,两人没去28楼餐厅,奔了四楼中庭的咖啡厅,叫简餐。
东西还没上来,孙勇莉就炮筒似地开射了:“杨夕月你说说,这世界还有天理没有?赵妩懂什么,不就靠那个E罩杯大胸么?好啊,下午我刚出去,她就给我发个邮件,靠!上午封个妃,下午就下懿旨了!哼!要我把今年的所有客户和业务目标都列出清单给她——她以为客户都不用发掘,全戳在地上等着点卯呢!神经病!贱人!”
孙勇莉就是这样,一急起来,满脸戾气,连说带骂。她本来就人高个大,加上眉毛黑头发密,气场十足,一发起火来更是雷霆万钧,男同胞们都叫她孙二娘,二海子干脆就说她是中年妇女更年期。
多年同事,知根知底,夕月与她算得上知心,于是劝道:“列清单又不只对你,各业务小组应该都一样的。”
孙勇莉用叉子卷着意大利面,浓黑的柳叶眉快竖起来了:“凭什么赵妩和二海子升职?这两个人就会拍马屁!”
她的粗声大气把桌上情调十足的红蜡烛都吹歪了。夕月本来意绪沉沉,见她这么气急败坏,倒是觉得喜感,吃了两口鳗鱼饭,身上暖和起来:
“他俩升职早有预兆呀,你叫什么?而且人家并非没有长处,情商高,老大用着顺手,看着也养眼。”
孙勇莉窜火了:“拜托啊杨夕月,你还有点正义感没有?看着养眼?那余老大把赵妩周蒙放家里去呀!凭什么用公司的钱养他自己的蜜儿!”
夕月皱眉道:“你有点准头好不好?这会儿又拉扯周蒙,关她什么事!”
“还不是一样!要不凭什么她大大咧咧在办公室玩游戏,我们却风里雨里忙得狗似的!”
孙勇莉这人,就欠嘴上勒个嚼子。刚刚共事的时候,夕月也受不了孙勇莉的悍妇做派,动辄把“策划全是花架子”这种话挂在嘴上,也不怕伤及无辜。两人有一次搭档去外地,一路上,夕月淡淡的,孙勇莉则是不知不觉,还端着一副带马仔走江湖的大姐范儿。到了目的地,两人风尘仆仆,直接进了客户安排好的酒店包厢。对方从上到下五六个男人,孙勇莉二话不说,坐了上座,杯来盏往,谈笑风生,用女汉子的豪迈压住了场。夕月默坐一旁,相比之下连花架子都算不上,只能算木头。她在心里承认:跑业务需要另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自己绝没有。虽然桌面上常说,签下合同靠的是公司的平台,优质的服务——但出了办公室,面对着红尘万丈,草莽江湖,确实又是另一番景象。话说那天饭后回酒店,一直英姿飒爽旌旗猎猎的孙勇莉,扒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直吐了个天地变色。闹到半夜,夕月不便惊动客户,悄悄叫辆出租车,把吐完仍然腹中绞痛的孙勇莉送到了医院。人生地不熟,又是小地方医院,到早晨才确定要灌肠。简陋的白布帘子拉上了,夕月站到一个方凳上举着瓶子,女汉子侧躺床上闭目呻吟。里外裤都脱下来了,管子插进了身体里,雪白的腿胫无遮无拦,真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从那次以后,再听到孙勇莉嚷什么“干策划的都是花架子”,她都置之一笑,知道跑业务的冲冲杀杀确属不易,和孙勇莉也成了朋友。
这会儿,天公难钳恨口,孙勇莉东一炮西一炮地骂着。也难怪,她业绩好是出了名的,可就是不得用,永远也升不了职。夕月宽慰道:“你做你的事,也不图什么升职不升职。”
“放屁!升一级年薪多十万块呢!这年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国富家富不如自己富,我干嘛不图?”
“哎,这不是图不着么。好好管管你自己的嘴。说的什么话呀,无缘无故抢人家贪官的台词!”
夕月说着孙勇莉,好像她自己多明白、多通透似的,实际上,孙勇莉若是能改,也不是孙勇莉了。而且,她真变“聪明”了,夕月未必还喜欢她。
两人吐完了槽,排完了毒,商量着回办公室去,由夕月帮着孙勇莉写清单发给赵妩,一来夕月笔头快,二来她心思也缜密些,免得孙勇莉在邮件里白纸黑字地落下什么小辫子。
“不是说策划和业务组双向选择么?你来我们组好了。”孙勇莉边走边说。
夕月心头一暖,顿一下道:“那周蒙呢?”
“切!你管她干啥?让她玩游戏去!”
还待说话,电梯门开了,金碧辉煌中,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被几个人簇拥着,正和她俩打了个照面——赫然是公司的一号人物杜老大。
孙勇莉和夕月硬着头皮走进去,叫了声“杜总”,溜边儿站着,按了23层。杜老大今日也不知为何,面色铁青,兜头便说孙勇莉:“你们部门去年的业绩我可不满意呵,今年的计划又迟迟不报,我感觉——你们章法很乱,很不给力!”
没人出声。到18楼,众人拥着杜老大出去,剩下孙勇莉和夕月,贴着电梯壁的大镜子,对站着,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