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简直是要了人命,街上流浪的大傻子都给冻硬了。隆冬时节,夜夜都能听到电线杆子鬼唱歌似地哭嚎。鬼天气导致列车的运行状态也不好,总是掉线。掉线的车次越多,段内库停的火车头也就越多,遛得值班司炉车上车下蚂蚁似地团团乱转。“零下五十五”家里家外不省心,累得身心憔悴,头发梢子全熬白了。夜班,好不容易给客车“胜利”烧足了汽压,又一路小跑地蹬上了“前进”,库外干完了又直奔库里,从车库一出来,淋漓的大汗马上就让寒流给扫成了珍珠颗粒,眉毛胡子即刻就挂了霜,棉裤裆也被冻得<口邦><口邦>硬。但他依然习惯性地站在水塔旁边拄锹伫立,盯着三十年代的日本老温度表,发呆。
“别指望主任给你派帮工,再冷也到不了零下五十五啊!”领车回库的搬道员逗趣地喊。
“你当我在看温度表啊?我在看贴在它旁边那张大红纸的征兵令!”进了屋的“零下五十五”慢腾腾地摘下棉手闷子,垫在铁椅子上,坐稳。他说的大红纸是宣传干事白天贴上去的《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的入伍动员令。转盘司机李殿风不屑地挖苦道:“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啥岁数,都快老得动弹不了的人了,难道你还想当兵去不成?”
“啊哈哈!”郝贵奇腾地蹦起来,“就这套号的,国民党抓丁都摊不上他。”
“零下五十五”无视周围的嘲讽,端正地直坐,双手放在膝盖上,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的岁数是过口了,可我有心把我家大姑娘送到部队锻炼锻炼去!”
“啥?你说啥?你老家伙没发高烧吧?”李殿风伸手触摸了他的脑瓜门子,“哎呀呀,这高烧烧得可真不轻,都快烧到零上五十五啦!烧糊涂了难免顺嘴冒胡话。”再笨的人也知道,看是征兵令,可又得有多大的神通才能当得上哩。这茬人,把下一代造得忒多了,孩子们一拨顶一拨地在家待业,若不靠当兵复员能分配个工作,哪儿还有别的就业门路啊。可这兵岂是“零下五十五”这等人家想当就能当的?何况还要当女兵,女兵啊!真是大言不惭!老搬道员人还算含蓄,没好意思调笑更多,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想法倒是挺好,可也得能走上后门呀。就咱们这些当爹的,无能啊,没门没窗户,连烟囱都他妈地死葫芦的。”
听了搬道员的感叹,“零下五十五”表情甚为不屑一顾,依然摆出那副怀才不遇的赖样。
临要下班,“零下五十五”又刮胡子又洗脸的,还私下里向别人借五块钱,可张罗了一大圈,却无人理会。郝贵奇看他那副不着调的德性,略施歪才地在计划板上写了首打油诗:五十五,耍年轻,刮了胡子要当兵,一体检,老鸡巴灯,一脚踹进大粪坑,同屎橛子作斗争!诗写得虽不合辙,却很押韵,引得旁观者拍手叫绝。“零下五十五”在外边遛了一圈车,进得整备室,看罢那首拙劣的歪诗,哈腰捡段粉笔头,稍须酝酿,在旁边吟词作对似地另起一行:肖喜德,不年轻,誓送闺女去当兵。没后门,也行得通,一步迈进绿军营,同帝修反作斗争!写罢,推门扬长而去,把大铁锹拖拽得“哗啷啷”乱响。
望着苍劲洒脱的字体,上水工说:“字写得可真不赖呀。”
燃料员鄙薄地加以注解道:“哼!这小子,有才无德呀。不缺德还能蜷在这儿,早挠蹬上去啦!”
翌日。“零下五十五”拄着铁锹,带着一身凉气,汗洇洇地来到调度室。米主任这几天正为大儿子的前程发愁。上头的几个丫头吧,说是下乡返城待业,但又无业可待,只等将来好歹嫁户人家算了。可这大儿子不能不让他操心哪。二十二岁了,今天偷个猫明天摸个狗,今天打一仗明天劫人家姑娘交朋友的,大事没犯小事不断,派出所和民兵指挥部经常找上门来,这样下去真不是个长事。镇上这次征兵,米雨富为此愁红了眼!可他是个啥?小人物!别看整天跟整备工们吆五喝六地瞎逞能,一如小人得志似地潇洒,在机务段和铁路地区以外的镇里、旗里,谁又认他老大贵姓啊?临时巴结上一位常打照面的第三副镇长,提酒拎烟地窜过两次门,才发现这个含糊其辞的老滑头在镇里说了根本就不算,连那张申请入伍的表格都是李殿风求他在城建股当股长的大舅哥帮忙弄到手的。但也不能堵死这条路,只要他不做蜡,暂时就得恭维着。怎么才能和镇里的党政大头头拉得上关系呢,这种转瞬即逝的机遇容不得他再犹豫,可咋往上攀扯也得捋住一根杆呀!米雨富憋得腮帮子见肿,牙周炎也犯了。他费力地向上翻翻眼皮,不情愿地瞟着“零下五十五”,这个看不出深浅的丧门星,总是在他心情最差的时候频频找烦。那好,既然不识趣,就拿他败败火吧。“我说你个肖喜德,进屋敲门行不?蔫不拉叽地往我跟前一戳,冷不丁抬头吓人一跳,我当撞见鬼了呢。这个月又扣你百分之十啊。”
“别的,主任,不就没敲门嘛,顶多算不懂礼貌,又没违反劳动纪律。下次注意。”
“你少整没用的。没敲门就扣你钱哪,我这个主任还没不分青红皂白到那种程度。想想你日勤干啥了?啥?想不起来?那好,我说出来就得让你服气,你往计划板上写啥啦?车间强调过多少次了,计划板是标示行车工作的,严禁乱写乱画,单你一个不长记性?还有必要狡辩吗?那好,我可说到头里了,怨你自己爪子欠!显你字写得好哇,写得好你干嘛不上党委、上宣传部写去呀?真是亏了你的才了。”
“那,郝贵奇先写打油诗骂我的,我才……”
“别一怎么地了就非得拴上人家郝贵奇,凡事都得讲个道理,郝贵奇兴许是写了,可人家擦了。你倒好,一直留到交接班。你啥意思呀?本班本组还不够你丢人的呀?写到那上边去你闺女就能当上兵啊?不是谁偏要瞧不起谁,让大伙说说,还有点儿自尊没有?生产奖就这么扣了!还有,下次注意,下次最好门也别敲,有事窗口联系。另外再向你重申一点,年底又要班组调整了,还想继续在三班这么吊儿啷当地鬼混哪,我们这小庙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自己掂量掂量,看哪班好上哪班去吧。”
“零下五十五”晓得,没有哪个班组肯容他,就木桩子似地戳在米雨富旁边,神经质地从那副破棉手闷子里揪棉花。
“你还站这儿干啥呀?”米雨富没好气地从头睥睨到他的脚,抓起电话,拨给整备室:“老阎,你让李殿风到我这儿来一趟。”
这时,“零下五十五”一改往日请领导审阅事故经过、检讨书时的狼狈相,掏出一张折叠得有棱有角的纸,颇显神秘地请米主任到走廊说话。
“又出啥见不得人的事啦?你就光明正大点儿不行啊!”
“那啥,是孩子,我那大闺女……”“零下五十五”似乎不愿再当众公开,越想掩饰,越显得不着人看。
“你那大闺女,大闺女咋啦?要结婚哪?我看还早点儿吧?请你赶紧走,这个证明我没法开,从中央到地方,现在正提倡晚婚晚育,啊,是不是等不了啦?等不了也得等啊。”
“主任您真会开玩笑,多大个孩子,我是想让她,让她,当兵。”
“干啥?你说你想让她干啥?”米雨富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兵。”“零下五十五”相当肯定地回答。
“当兵?当兵好啊!李调、张调,你们听到没有,肖喜德的闺女要当兵去啦,哈哈哈……”米雨富的眼睛向四下里瞥了一圈,正遇上车站联系机车出库的调度员投来嘲讽的讥笑。惬意的诋毁中,“零下五十五”越是显得一本正经,看起来就越荒唐滑稽。大家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是病得不轻了!
米雨富神色怠慢地用手绢擦了擦老花镜,将它卡到了距眼睛足有一寸远的颧骨上,把“零下五十五”递过来的征兵表格冲着灯泡,老大夫看X光片似地端详稍许,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热爱——边疆,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啊,这个这个,青年入伍申请表,姓名——肖艳菊,性别——女,家庭出身——贫农,个人成份——学生,出生年月日呀,一九……”
“零下五十五”不住地拿脏毛巾抹脸,用心地忍耐,听到米主任念到“群众意见”“基层组织意见”“单位领导审核”时,忙凑近些,“主任,你就把前头的‘群众意见’和‘基层组织意见’这两个栏目给填上几笔,再盖个戳儿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找门子去。”
好歹总算审阅完表格的米雨富面孔再次僵硬起来:“自己找门子,哼,口气倒是不小哇。肖喜德,论职务,是该由我签字盖章,可我也不能一手包办地全权代表哇。从原则上讲,基层组织意见那得经过支部研究,群众意见更需要班组在学习会上讨论的,我知道谁有啥背景啊?我知道谁在群众中的一惯表现如何,反映如何呀?这才叫民主集中制,是吧?”
“就三天时间,我怕耽搁了。”
“怕耽搁——怕耽搁直接找段长签去呗!问题是不光你一家想着当兵光荣,我儿子的表格刚到手,连个字都没写哩。我这边一盖章你闺女就能当上啦,哼,我要真有那么大权,我还用得着费那么大的事嘛,现在就业多难,有门路也好,异想天开也罢,哪家的孩子都不好安置。”米雨富漫不经心地将表格塞进了抽屉,“等支部和班组拿出意见再说吧。”
李殿风风风火火地进了调度室。米雨富忙吆喝找班员给让椅子。李殿风将信号灯往主任桌上一撂,摘了棉帽子,颇显担忧地坐下来。“老主任哪,不是我要泼冷水呀,今年这兵可忒不好走啦!政府那头根本没按人口比例算,明争暗斗,都闹红眼啦,使劲压咱铁路的兵标,我大舅哥一打听,老主任您猜怎么着——招的不是普通兵!”米雨富给自己的大茶缸子续上些开水,不外道地推给李殿风,听他接着说。“以往随发的新兵装是清一色的全绿吧,上衣俩兜,大头鞋;这回——统统地四个兜的绿上衣、蓝裤子、羊皮手套哇,鞋是啥鞋——是排长以上才有的方头高腰大皮鞋呀!”为了显出自己的神通广大,李殿风眉飞色舞地吹嘘:“我大舅哥再一打听,老主任您猜怎么着,等在旗里领兵的军官脑瓜子上顶的不是红五星,是国徽!他们要招的这批兵是到国境线上把岗的特种部队!按过去的惯例这叫、叫——国际警察!据说他们这个兵种在役提干的可能性相当大了,复员也大多往公安机关和执法部门安置。对了,咱们段保卫股的蔡干事、民兵指挥部的杨炮,都是从绥纷河边检部队转业的。”
“兵种倒是好兵种,可照此分析,希望更是渺茫啊……”米雨富迎上李殿风递来的香烟和打火机,愁绪满腹地深吸了一大口。
“镇里那些有根有底的,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老主任您也先别急,这回毕竟名额多,拨给铁路地区的男兵标十六名哪,这么大的雨点子未必就砸不上咱。女兵可少,开始说全镇只给俩,落实下来就一个了,肯定是让旗里哪个搞不正之风的大干部硬给占了标。一名啊,镇长家早盯上了,书记为了让他小姨子从咱镇上走兵,户口农转非——前年就迁过来了。我大舅哥最了解这些底细,说他俩弄不好哇,更得闹得班子不和。”
正往计划板上抄写运行计划的张调度回过头来,极具幽默地调侃道:“那正好让‘零下五十五’钻了个空子嘛。”
“我看行!啊哈哈——”
“哈哈哈哈——”
辛辣的哄笑声把傻站在一边的“零下五十五”刺激得一蹶跶,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挺身溜走了。望着他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架式,大家笑得更起劲了。
然而,一切都不如付之一笑后的那样简单。机务段保卫股长把一沓子入伍申请表格送交到地区党委,再由其上交到地方政府后,下午就被镇武装部一个不差地打发回来了。这是咋回事呀?单位领导审核得没问题呀,段长的亲侄、副段长的幼弟、党委书记的小舅子皆在其中。保卫股长甚感责任重大,为了不误事,忙把检修主任超龄改户口的弟弟甩出来,把刚刚平反的老四类分子郝聚满家总爱上机务段捡煤核的狗儿子甩出来,再认真筛选一遍,交上去,结果旗里一个电话,还不行。保卫股长忙求镇上能在旗里探信托底的朋友打听,消息第二天才到,说是表格中竟然缺了一个叫肖艳菊的——赶紧报上来!
肖艳菊——哪家的名门之女呀?段长盯着被退返回来的一沓表格,不知所云。“老抗联家的孩子吧?”
保卫股长掐掐下巴颏:“不可能。肖润升没女儿,儿子都在外地工作安家了,我了解的。”
“那,会不会是肖国梁家啥亲戚哪?”
“肖局长啊,她是有个侄女在铁一中代课,可人家年底就转正了,能去当兵吗,况且,真要是这样,他起码也得从分局往下跟咱们打个招呼哇,我看不像。哪位姓肖的会有这么大的派头呐?——哎呀,值班司炉肖喜德也死皮赖脸地朝我要了一张表格,到现在没交上来,我当他是自不量力地瞎起哄哩,也没予以重视,难道是她家姑娘?可能吗?”
“你还真别小瞧喽,这年头,弄不准谁在哪条路上有道行。”段长说罢,抓起电话,急令整备车间主任,立刻让肖喜德到段长室来。
“零下五十五”急皮酸脸地来到段长室。
“老肖,咱们机务段,除了你女儿,你知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叫肖艳菊的了?”问讯一出口,连保卫股长自己都以为自己说的是一句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