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新办公大楼竣工了,没等油漆干透,各家都抢着往里搬。文明办分在七楼,最顶层,搬起来特费劲。好在他们家当不多,六张三屉桌,六把木靠椅,两乘掉了油漆的破文件柜,一部打得出去打不进来的破电话机,真要搬,两个来回就能搬完。
大家正要搬,胖姐摆摆手叫大家停下。胖姐有高血压,对分在顶层很有意见,气冲冲跑去问行政科:“怎么单单把我们分在七楼?”行政科长开玩笑说:“谁叫你们是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当然要住在最上层嘛。”说完便朝胖姐嘿嘿地笑。但胖姐一点也不想笑,很严肃地说:“能不能换换?”行政科长讨了个没趣,也很严肃地说:“可以,等安了电梯,再把你们换到一楼。”胖姐一听,脸气白了,心里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胖姐阴沉着脸转来,大家问她还搬不搬,她闷着头一言不发,打开抽屉倒两片降压灵吞了,隔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说:“搬吧搬吧,谁叫咱们是后娘养的。”说着说着,竟然掉下了两滴泪珠。
七楼就七楼,大家照常准时上班,星期四照常理论学习,雷打不动。八点半,看看大家到齐了,胖姐从抽屉里翻出一摞文件交给小马,让小马从中挑一份念念。其实小马最烦理论学习,一理论学习,他就想办法请假或在学习时打瞌睡,但胖姐有办法治他,封他理论学习辅导员,专门负责星期四念报纸念文件。
小马一脸无奈的样子,接过文件一份一份挑,挑来挑去,最后挑出一份某市干部嫖娼的通报。刚要念,坐在他对面的黄兰突然把文件夺下来,冷着脸说:“理论学习得正儿巴经学点理论,谁叫你念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黄兰是个独身女人,三十多岁,因不能生育,两年前她丈夫把她甩了,从此她就恨天底下所有男人,出言吐气都是冷冷的。
小马不服气,一把把文件又夺回来,绿豆大的眼睛瞪得溜圆:“你看清楚了,这是政府通报,怎么乌七八糟?我们是搞精神文明的,不抓这抓什么?”
黄兰冷冷一笑说:“你呀,怕不是想抓,而是想学吧?”
小马刚要还口,胖姐摆摆手说:“算了算了,都跟我少说两句行不?黄兰,你再挑一份念念。”
黄兰挑一份关于反和平演变的讲话材料叫小马念,小马不念,反问:“你没长嘴呀?”
黄兰说:“你妈才没长嘴哩。”说完就拿起文件自个儿大声念起来。
黄兰念得很认真,但听的人都不怎么认真。胖姐捏支笔,不停地在本子上画什么;老孙眯着眼,似乎在听,又似乎在想别事;小马仍旧看那份通报,埋着头,整个被吸进去了;胡蝶望着对面的刘路,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刘路的桌子挨窗,此刻他正侧着身子看窗外的市委大院。
院子里停了许多小轿车,有宝马、有蓝鸟、有皇冠,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辆辆都是崭新亮绽的,远远地望去,像一群漂亮的小甲壳虫,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亮。刘路想,中国发展最快的恐怕要数这玩意儿,七十年代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坐北京吉普,到八十年代小科级就不想坐了,纷纷换上小轿车,现在更是阔气了,一屁股坐几十万。刘路又想:假如各行各业都像小轿车发展这么快,四个现代化恐怕早就实现了。
刘路这么想着就不愿再想了,连忙把视线收回,正好与胡蝶的目光相遇,于是二人相视一笑。这一笑,恰好被黄兰瞧见,很是反感,便“啪”地一下把文件摔在桌上,不念了。
声音惊醒了老孙,他睁眼定定神,然后看看表,问黄兰怎么不念了,黄兰冷冷甩了一句:“没人听,念什么念?”
老孙以为是说他的,脸一红,又让小马再挑一份念念。小马刚要挑,胖姐放下笔摇摇头说:“算了,上午就学到这儿,剩下的时间就扯扯工作吧。”说完便朝老孙看一眼,老孙连连点头:“可以可以,那就扯扯工作吧。”
于是就扯工作,一扯就扯到钱上。
为配合市委先进性教育,文明办搞了个文明单位达标标准,经过两个月的检查验收评比,终于评出了二十个市级文明单位,材料上报市委,市委经过研究也同意命名,问题是开命名会的经费无着落。找财政,财政说单位经费包干,包干以外的要市长批条子。找市长,市长说他表示理解和支持,但他拿不出钱,说吃财政的越来越多,财政收入又起不来,三月份的工资拖到五月份还发不下去,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搞钱发工资,先解决吃饭问题,至于开会,他管不了,得靠单位自己想法子。说完,还亲切地拍了一下胖姐的肩膀。
于是胖姐就叫大家想法子。胖姐说她刚才略算了一下,开命名会包括会场奖牌证书吃饭拍电视最少也得一万块。胖姐让大家扯扯,看这个会怎么开,钱怎么来。
小马总是打头炮:“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又不能抢银行。我说这个会有钱就开,没有钱就不开。还是市长英明伟大,眼下最要命的是吃饭问题,不吃饭想文明也文明不起来。你们要是觉得没事可做,不如干脆放一个月的假,让我们出去捞两个,哪怕上街捡破烂也比坐在这儿等工资强。我都两个月没交伙食费了,我老婆说这个月再不交,她就要找个第三者拿钱养她。”
小马发言时故意捏着嗓门,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大家一听便笑起来,只有黄兰仍旧冷着脸,说:“我们是搞精神文明的,不能忘记自己的责任。现在精神文明不被重视,还是一手软一手硬,面对这种状况,我们应该自尊自爱自重,因此这个会不但要开,而且还要开好,造一造影响。”
胡蝶说:“精神文明得有物质文明做基础,没有钱会怎么开?别忘了,就连我们隔壁的会议室现在也要计时收费了。”
沉默了一会儿,胖姐把眼光投向刘路:“刘路你意见哩?”
刘路笑笑,把身子住后仰仰,说:“我意见这个会要开,不然,前功尽弃不说,人家还会笑我们几个人没能耐。现在问题的关键在钱,有了钱一切都好办了。”
小马说:“你这话等于放屁。”
胖姐白了小马一眼,仍调脸望着刘路,刘路接着说:“我有个想法,能不能以会议的名义收点宣传费。这次命名的单位多数是企业,开命名会实际上是帮他们搞宣传,提高他们的知名度,让他们出点钱他们也许会同意的。现在提倡借鸡下蛋借米煮饭,我们也借一次,这叫文明办搭台,文明单位唱戏,口号很响亮的。”
小马鼻子一哼说:“狗屁,你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
大家哄然大笑,连从来不笑的黄兰也咧了咧嘴唇。胖姐边笑边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个法子。老孙你说呢?”
老孙也把头点点:“试试吧,也许真是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