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以后,当汤家驹又一次站在窗前时,心情好多了。
海湾上慢慢聚起了一片薄雾,又慢慢扩展开来。楼下不远处那一排老人葵,渐渐沉入薄雾的半遮半掩之中,树冠下面那一撮撮大胡子模样的枝条,便和树干形成了一体,隐约像是一段肿了的脚脖子。当雾气越来越浓时,他的心情也开始弥漫起一点儿迷茫,觉得自己公司的前景也像被罩在一片雾气里。他甚至心头一凛,觉得近几天来的好心情只是一种虚妄的幻觉,和十天前相比,公司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实际的好转。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由于沈一钧的到任,或是因为录用了温佩佩,或者兼而有之。
到今天为止,沈一钧还在了解情况,基本上什么都没做。相比之下,温佩佩已经显出了实实在在的作用。他不太愿意承认,但心里也决不否认,她的存在本身,对他的眼睛,他的感觉,都是一种愉悦。只要她在,他就会轻松些,就会有一个好心情。她还不动声色地挡掉了许多琐事,使他的办公室安静多了。以前,他总是对公司的前厅接待小姐不满。因为一些不该他接待的客人直接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今年以来已经三次写条子给人事部,要求更换前厅小姐,而第三次就是因为温佩佩。按他事先的安排,如果她能记住那个电话号码,人事部将接待她,审阅她的求职材料,查验她的学历、资历证明,对她进行初步的考核,然后才谈得上要不要由总裁作最后的面试。不知道温佩佩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是前厅小姐把她领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立刻沉下脸来给了前厅小姐几句训斥。而温佩佩却已经走到办公室的深处,远离门口,径自坐在沙发里了。这时候如果再让前厅小姐把她领去人事部,就会令她非常难堪。汤家驹心软了一下,却把心中的不快归到前厅小姐身上。他写了一张便笺,折起来,让她送去人事部,便笺的内容就是立刻把她换掉。前厅小姐一走,温佩佩就站了起来,很真诚、很抱歉、但又带着恰如其分的调皮,说没等汤老板允许就坐下,实在太不礼貌了,不过还得请汤老板原谅,因为如果我不让自己坐稳,汤老板说不定会把我轰走。
汤家驹就是从这儿开始看中温佩佩的。这个女人心细如针,善于从极小的地方入手,抓住不是机会的机会,甚至从没有机会的地方创造出机会来。他不一定喜欢这种人,但需要这种人。
沈一钧却没有,至少是到现在还没有显示出明显的长处。当然,还要等着瞧。财务总监可不是一般文员。这个职位需要精通专业,更需要深度。温佩佩的好处一目了然,沈一钧却显得有点深不可测。
第一次通电话,几句寒暄之后,沈一钧就向他叫板。那张试卷让我很失望,沈一钧执拗地说,很有点揪住不放的意思。港资公司怎么也有这种理念?汤总,请问那考题是谁出的?是贵公司的财务经理吧?停了一下,又追问:对不对?汤家驹只好承认:是的。这时候,汤家驹分明觉出脸上一热,而心底却蹿起一股怒火。这怒气是冲着李世荣去的,因为这一套招聘程序是人事部设计的。是啊是啊,招聘财务总监的试卷,怎么能由财务经理出题?这时他已能猜到沈一钧会怎样挖苦他了。题是财务经理出的,标准答案自然也是他拟的,如果让他答题,不得100分也有95分以上,那么何不就让他当财务总监?
不料沈一钧并没有揪住不放,却是点到为止。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很简短也很友好的笑,接着便是很得体的轻松道来:汤总千万别介意,我是随便说说。话很一般,但语气间自有一种亲和力,汤家驹便也笑笑说,哪里,承沈先生指教,我马上就改。而沈一钧却把这个话题彻底撇开了。下面是我的毛遂自荐,他简洁地说,介绍一下我的基本理念,或者说,我能给你和你的公司做些什么,与别的人当财务总监会有哪些不同。
这是一段很独特的介绍。很专业,但足以让汤家驹把核心意思听懂。要到事后汤家驹才惊讶地想到,这表明对方对自己的理解力有极好的判断。当然,他也很敏锐地抓住了沈一钧所说的特别之处:沈一钧承诺把公司的财务整合为一个整体。这真是太求之不得了!这是要替他去除一大心病呀!大陆人士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任何一间工厂都是一个独立单位;而财会人员则认定工厂必须是独立核算单位。华锐公司在S市、W市、T市各有一间工厂,在汤家驹的理念中,它们是公司下属的三个生产单位,按大陆的习惯,应该叫三个生产车间。事实上,它们大体也是这样运作的。问题是按大陆的工商管理体制,你在任何城市都不可能注册一个“车间”,只能注册一间工厂;而它们一旦成为工厂,那里的财务就“独立”了。对于任何一间工厂的财务科长来说,他的上司是厂长,公司只是“上级主管”,公司总裁则是“上级领导”。寥寥两个字——上级,就把你隔绝在太平洋的彼岸,因为在大陆,隔着一“级”直接“插手”管事儿,绝对是一大禁忌。作过各种努力,直到把那三间工厂的名称改为“分部”,将厂长改称分部总经理,财务科长也称为部门经理,结果毫无作用。大陆的人们早已习惯于“翻牌”,他们很轻易地用“相当于过去的什么什么”作过渡,就将新东西“恢复原状”。他立刻作出了录用沈一钧的决定,对沈一钧所提的薪酬条件满口答应。答应了以后才想到,这个标准超过了江有朋。
现在,是沈一钧证明自己值这个价钱的时候了。当然,他需要一点时间来了解情况。汤家驹愿意等待,愿意给他足够的时间。但是这个等待的风险很大。一旦证明沈一钧不值,在三个月的试用期内,随时都可以让他开路,这很简单。问题是这也大大误了汤家驹的事!说严重点,甚至可能从此失去挽救公司的机会!如果说公司现在的处境,正在由不死不活走向要死不活,那么三个月内再走向只死不活,走向香港人说的“死定了”,那是完全有可能的。那时候,他拿什么理由来原谅自己呢?
天意不可测,人事却是可测的呀……
海湾上的雾气变淡了。似乎什么地方有了一条通道,一个出口,雾气便向那里流动而去。老人葵的胡须又能看出纹理了,更远些那片大王椰子树,也显现出一株株挺拔秀丽的身姿。这是个好地方呀,汤家驹满怀虔诚地想。华锐公司应该交好运的。
华锐公司本部,租用了临海大厦18楼的多半层。在S市,临海大厦虽不是最好的,但绝对是一流的写字楼。从外面看,它一共18层。华锐公司所在的这一层,是租金最贵的一层。当然,不是顶层。它的上面还有两层。这幢楼没有十三层和十四层,第十二层上面是第十五层。13,是西方人认为不吉利的数字;中国人则认为14与“要死”谐音。有客户指称这是开发商的无聊计谋,为的是使18楼不会成为顶层,好借这个吉利数字抬高租金。汤家驹不这样想,但他也没有轻信开发商的一面之词。与开发商达成口头意向之后,一位孙姓老者,从新加坡专程飞来S市。这位孙阿贵先生,是汤家驹的岳丈向他鼎力推荐,又好不容易才请动的。据岳丈讲,孙阿贵是新加坡最著名、最受信赖的堪舆家之一,通常不肯去外埠,去大陆是头一次。汤家驹信奉现代科学,不过他的现代科学里包括两大门类,一类是实证科学,另一类是比实证科学高出一个层面的抽象科学。凡是实证科学目前还不能解决的,就需要抽象科学来作出解释,尽管这类解释难免有点不确定,带点神秘性,但这正是形而上的特征。“大象无形”嘛。对于堪舆之道,汤家驹不敢说精通,自信可称略知一二。所以,当孙老先生打开他那不肯让汤家驹代拎,一直亲自提在手里的美国名牌的手提皮箱,从明黄色软缎的镶裹中间,取出那具精致的罗盘时,汤家驹已经深信老丈人没有跟他卖野人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用这样的“器”,“工”也必定不寻常。然后,孙老先生便把整个18楼查勘一遍,包括汤家驹并不想租的那一部分。这时候,汤家驹对自己的“略知一二”也不自信了,因为孙老先生的种种举动,种种行状,大大超出了他那“略知”的范围。忙碌了约有一小时,孙老先生终于把那具精致的罗盘装回手提皮箱,却又从里面取出一只同样精致、但小巧得多的——“罗盘”。汤家驹在心里给这只小号的“罗盘”加了引号,因为它是测方向用的,类似航海罗盘,或者说是精密化了的指南针,而前面那具大号的罗盘,则是风水先生的专用工具,地道的国粹。
后来他们去了一间咖啡厅。刚落座,孙老先生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老先生看上去很疲劳,脸色都有些泛黄。汤家驹听说过,越是堪舆高手,工作时越是耗损真气。侍者送来咖啡,老先生勉力探起身来,缓缓呷了几口,这才轻轻叫了声:“汤三公子!”汤家驹急忙坐正身子,是一种绝对真诚的“洗耳恭听”。不料老先生甫一开口,就是一连两个“可惜呀,可惜呀!”听得汤家驹顿时面色一凛。孙老先生的口音很特别,虽然总体上说也是一般新加坡华人讲“国语”时那种特点,但其中又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江北口音,如果不是家族中的上海背景,汤家驹恐怕也很难听出来。老底子上海人,对江北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但此刻的汤家驹早已顾不上这个了。欲擒故纵,孙老先生先绕了个小弯子。我以前不肯到大陆来,就是因为听到不少传闻,不想今日来此,竟不幸得到了验证。三公子选中这幢大楼,又独独看上这18层,要算是极有眼光的了。以老朽想,当初这幢楼的设计,应是请过高手勘定,按我这位同行的预想,此楼建成以后,每逢子年夏至,若在18层东西向的中轴线上设一垂直立柱,则午时一到,立柱的投影必与中轴线完全重合。可惜呀可惜呀,那班施工的匠人,哪里懂得堪舆家的良苦用心?朝向,尺寸,全出了差错!说到这里,老先生一个停顿,摇摇头,望着汤家驹。汤家驹此时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幸好老先生只略停顿了片刻,又点点头道,不幸中的万幸,这偏差尚不甚大。噢,三公子,这堪舆学里的玄机,说起来不免艰涩,对三公子也没什么用处,我就只说结果吧。这一点小小偏差的结果,是这18层里的大吉大利之气,尚未受到影响,只是余外生出了一股游来荡去的凶戾之气,且还凶戾得紧呢。不过,幸好三公子占了先机,选下的这一部分主要都是朝南的房间,老朽反复勘察揣度,已有了破解之法。要言之,须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自可将那游荡在本层的凶戾之气,逼到别人那边去,自家独享大吉大利。
汤家驹不由得长出了一大口气。老先生所说的“如此这般”,汤家驹仔细作了记录。一共9项,但其中也有一项之中包括两件事的。这一点汤家驹能理解。国粹当中,“9”是个极限之数,不能比9再多了。9项之中,别的都可以做到,唯独第2项有些为难。这一项又恰好涉及他。在这一项里,老先生对他未来办公室的布置提出了一系列要求,比如这幢楼的施工方位偏西了,所以东墙上可以挂些字画,西墙则尽量少作装饰。再如办公时一定要面向南,坐椅要用高靠背的,以遮挡北面的凶气。办公桌要采用整体型的,不要什么三件头几件头的,如果确实需要拼装,一定要在走廊里装好再抬进来,千万不可在办公室里拼装。虽说琐细些,总归都能办到,让他为难的是他的办公桌的位置。他不得不请教地向老先生提出,既要背靠北墙,又要在房间东西向中轴线的东边一点,那么实际上就是放在一进门的左手,因为这个房间的门就开在中间。这样一来,每一个到我办公室来的人,都是从我的右手侧后方进来,很不方便呀。老先生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冥思有顷,这才指点道:办公桌的位置,是一定要放在那里的,这一楼层的风水,收吉利而祛凶戾,大大半借此一举。至于出入上的不便,老朽倒有一个变通之法:现在的门,就不要用了,两面各作一些装饰,把它遮挡起来,在西墙上另开一道门,那边的写字间就给你的助理或秘书用,访客要见三公子,皆须从那里通过,也显得严密一些。
的确是个好主意。
想到这里,凭窗而立的汤家驹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往右看了看。那道另开的门,做得很是庄重气派,只不过门的那一边,虽然也布置成一间办公室,却一直没人用过。按汤家驹的理念,公司即使到了今天这样的规模,他还用不着助理,一旦用着了,“总裁助理”就应该是个高层职位,得有一间单独的、而且要大一些的写字间。至于秘书,在他的理念中不存在男秘书,他又不能用女秘书——这涉及父亲的约法三章。
在他的家族中,类似的做法至少从他的曾祖就开始了。在江浙交界处一个富庶的乡间,曾祖是一位虽不算顶尖、但也数得着的财主。再往前的家族史,汤家驹不甚了了,只知道把家搬进县城的,就是他的这位曾祖。在那一带,不开厂不经商,只收地租,又能把家搬进县城的,是会被另眼看待的,何况不久之后,“汤家门楼”在县城也称得上大宅子了。这位曾祖不肯让这份大家业分割开,只能完整地传给长子,所以身为次子的汤家驹的祖父,刚一成年就被打发到上海去了。一担行李之外,从曾祖手里接过的是10块大洋。在汤家驹的记忆中,乡下那一支的家族史到此为止,因为无论它是兴盛或者衰败,最后终归是在土改中化为乌有。祖父对曾祖并无怨言,因为三年后,他的弟弟离家时也是一担行李10块大洋,而且是被送去从军,最后究竟为谁卖命战死何方一概不知。父亲略有不同,对曾祖的悭吝颇有微词,对结果却看得很淡。他说搬进县城,兴建汤家门楼,肯定会使曾祖手头拮据,但决不会紧到只拿得出10块大洋。如果祖父能带着100块大洋到上海,就可以从做生意(哪怕是很小的生意)开始,而不是从“学生意”做起,传给父亲的纱厂起码会大一倍。但是无论大小,最终他都得在公私合营中交出去,所以实际上无所谓。父亲是长子。当他那两个只相差一岁的弟弟被前后脚地打发去香港时,祖父要宽厚得多,给了他们足够的本钱去开辟一小块天地,然后再慢慢做大,而且父亲也在他们创业之初,给予过不少便利和接济。不管当初是不是有意,反正后来是大为获益。60年代初,正是两个弟弟的百般努力,才使父亲得以去了香港,开始了再一次的白手起家。所以,这个家族的“传统”,虽说形式上“类似”,内容却有了很大的不同。汤家驹排行老三。不用说,自然是大哥汤家骥继承父业。他和二哥汤家骐则是同等待遇:大学毕业后,先以普通白领的身份,在几家中等大小的公司历练5年,然后就可以从父亲那里得到2000万港币,自己去创业。做什么,怎么做,在哪里做,概由自己定夺,做好做坏反正就是自己的家业了。另有约法三章:第一,不得从事可能与兄长发生竞争的行业;第二,年满40周岁以前不得在身边聘用女秘书;第三,除成年长子外,家人一律不得在自己公司内任职,不得介入公司事务。虽然汤家驹和二哥都觉得后两条怪怪的,但也不敢说什么。他们都给父亲立了字据,如有违犯,父亲立即收回“本钱”。这是很具威慑力的条款;即如汤家驹,现在已有不下4亿港元的身家,但如果一下子抽走2000万现款,公司立刻就会崩溃。
他选择回大陆创业的决定,得到了父亲的首肯。父亲破例允许他可以利用父亲的公司作“背景”,而他留在香港的二哥就不行。没有这个背景,他不可能一进入大陆就得到足够的贷款,起点就会低得多。他用2000万港币,开创了一个本来需要1亿人民币才能开创的事业。但他的成功毕竟主要靠自己,首先是他的理念。他选择大陆,决没有“杀回去”之类的想法。
他看中了大陆的优惠政策,尤其是那巨大的发展空间,弹丸之地的香港,根本无法相比。他同样正确地选择了行业;这个科学含量低、技术含量高的行业,需要从欧洲购买昂贵的设备,却可以使用本地的廉价劳动力。他甚至预见到,在未来10—20年,大陆的整体工资水平会有大幅提升,但一般劳力,或者说熟练工的工资,将长期保持低水平。然后是他的营销理念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着力攻下一个又一个大买家,而不是盲目地延伸营销网。大陆地方太大了,多层次、大面积的营销网成本太高,也容易失控——他非常害怕弄出一大堆“独立”的单位来,尤其是有一次听一位大陆文化学者说,这是长期封建割据形成的文化心理积淀,一时改不了的。随着与大买家们的关系日益牢固并发展扩大,他的生产能力越来越不够了。眼看着本应属于他的定单一笔笔被别人拿走,他终于痛下决心来一次三级跳。这就是W分部工厂二期工程,简称“W-Ⅱ”。这套用2300万马克从德国购进的设备投产以后,整个华锐公司的生产能力将增加一倍半,成本则下降8到9个百分点。他非常清楚这是在拿自己的整个身家性命下注。他看得多了,一些本来很赚钱的公司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垮掉,十个里有九个垮在这种三级跳上。不过同样清楚的是,没有这种三级跳,以所谓“滚雪球”的方式发展,很难把产业做大。何况这从来就不是汤氏家族的行事准则。如果那样,他的祖父到死也只能是拥有一间杂货铺的小店主。他知道风险有多大,所以做得极其谨慎;可是不管他做得多么谨慎,风险终归存在,而且突然间就显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当2300万马克的信用证进入那家德国公司的银行户口时,临海大厦的管理部门通知他:一间在本地颇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准备租下18层的其余部分。虽然心里对那家律师事务所不以为然,但他并未提出异议。如果孙老先生看得准,厄运就让他们去顶,也算不冤。当他接到通知,那套设备已经装船启运时,邻居过来做礼节性拜访。他很客气地接待了客人,请他吃了晚饭,说是接风。但这并没有改变他对这位“著名”律师的看法——此人多年前曾在政法学院任教,现在许多法官都是他当年的学生,靠这个成为“著名”律师,实在不稀奇。半年以后,那套设备已经在新建成的厂房里安装就位开始调试,那律师出了事,在一次车祸中丧命,律师事务所旋即作鸟兽散。听到消息时,他心里确实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因为这证实了孙老先生的神算,相信自己往后应是大吉大利。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事也开始不顺了。情况是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变化的,等他察觉时,不仅W市的二期工程已经停顿下来,总部也第一次未能按时给员工发薪。全公司像被突然轧干了,无论哪儿都调不出一点点钱来,反而到处都喊着要钱。当然,最要命的还是“W-Ⅱ”:设备调试完毕,2300万马克自动划账,他的硬通货贷款进入还本付息计时,用于基建和配套工程的2500万人民币贷款,马上就要到期,却因为当初的预算偏低,和一些没有预见到的开支,最后的资金未能跟上,结果是那套昂贵的设备无法投产,形不成生产能力,赚不到钱。预期的利润不能实现,反要支付可观的利息。这正是许多公司搞“三级跳”的自取灭亡之道,而华锐就走上了这条道路。
怎么会弄成这样?前面两任财务总监都给过他一些解释,他自己也有过一些分析,但都不能令他信服。如果这些“原因”就能解释目前的困境,那么他当初就不会下这个三级跳的决心,再不然就只能说明他当初下决心时轻率到了极点。有几次,他甚至想到“死不瞑目”这个词。就像大陆一位垮了台的高官说的,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