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奔来编辑部,是羊群一手经办的。马奔和羊群家沾点拐弯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羊群的姑姑是马奔二姨家儿媳妇的三妗子,弯子拐来拐去,让人头晕。当初招聘时,羊群留下了四版编辑的位置,不是为马奔,而是应聘的人都不怎么中意。参加最后角逐的六个人中,两个有点文学功底,可对办报纸一窍不通,会写小说,会写诗歌,但不一定是好编辑。报纸有其自己的特点,自己的规律,光会写文章,是去文联的料子。剩下的四个人,倒是很有思想,水平也说得过去,可他们最大的弱点,在于对文学一窍不通,不知道小说为何物,不知道小说与故事的区别,不知道散文与杂文的区别。这样的人怎么看文学来稿?怎么当副刊编辑?报纸办了四期,羊群依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四版一直由桑麻兼着。反正不是新闻版,出不了什么差错,好点差点,也就那么回事儿。可报纸就是报纸,就像剧团唱戏,缺个角总不太好。
羊群的姑姑生病住院,脑出血,幸亏出血面积不大,头天晚上送进医院,第二天上午就醒转过来。羊群第二天下午得到消息,和老婆一起,带点时鲜水果、中老年奶粉,去了县医院。事有凑巧,马奔也正好来医院,找一个同学借复习资料,准备参加省大学生村官公选。马奔清楚,1400:1,一条独木桥,千军万马争着过,结果可想而知。不过马奔还是想碰碰运气,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万一碰上了呢,也说不定。
马奔太想有份工作了。大学毕业三年了,还窝在家里,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看累了,看烦了,看得没啥可看了,改看金庸、古龙、梁羽生、诸葛青云。每看完一部,马奔都要含义不明地骂声他妈的,仰躺在床上,浩叹命运之不公。马奔的求职生涯,是从大四上学期开始的,分别投出去的求职申请多达56份。求职申请制作得相当精致,美轮美奂,涵盖了四年大学生涯的所有闪光点:照片,学历,基本情况,学年成绩,奖励证书,校刊发表的14篇散文,甚至,还有马奔所在的校球队获得的奖杯彩照。每份30页,三五一十五,浪费的打印纸近1700页。如果按照打印社正常收费,不下5000元。幸好马奔自己玩电脑,自己制作,输入U盘,在一个发小的机器上打印出来。发小在企业工作,当宣传科长,有这点小权力。
寄出去的求职申请犹如泥牛入海,音信皆无。来《朝阳》之前,他曾收到过一家企业的回函,寥寥几个字——静候消息。马奔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回函,扫了一眼便撕得粉碎,扬手撒向风中,骂了句:去你妈的静候消息!马奔明白,这不过是推诿和拒绝的另一种说辞罢了,远不如直截了当来得痛快,钝刀子杀人的滋味更难受。去年夏天,马奔曾去应聘初中教师岗位,到了人才交流中心,马奔一下子傻了:14个聘用名额,硕士、博士竟有46人,本科、专科更是不计其数。马奔表也没填,扭头就走了。哪儿凉快到哪儿去。
马奔正站在医院门口等同学,正好碰上羊群。两人的亲戚关系虽远,却也见过几次面,说过话,马奔对这个政研室的小官僚印象还可以,待人和气,说话低调,很少小官僚常见的那些毛病:趾高气扬、眼睛长在额头上……羊群先和马奔打的招呼,淡淡地问,毕业了?马奔说,三年了,我都。羊群说,工作安置好了?屁,马奔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没个好爸好妈,哪来的工作?马奔的情况,羊群从姑姑那里听说过一些,本科,学中文的。羊群顿时灵光一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是他了。
羊群说,现在就有个职位,干不干?马奔看着羊群,没有回答,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掉馅饼,啥时砸到他马奔头上过?
真的,羊群说,内刊编辑,没编制,工资也不高,但能顾得住吃饭。马奔这才相信是真的,馅饼真他妈的掉到自己头上了!虽然是内资刊号,工资低得可怜,却也聊胜于无。啃老爸老妈三年了,起码不用再厚着脸皮向老人伸手了。他以手加额,连拍三下,兴奋地说,干,干,咋不干呢,我。
马奔的能力出乎羊群的意料。你别说,上的学校不怎么样,文字功底确实不错。编辑部来稿大多是老年人写的,这符合上级的办报初衷——老年人写,写老年人。这些退了休的老人,在家闲得唧唧叫,难得有块施展拳脚的阵地,难得有个露脸的机会,稿子雪片一样飞往编辑部。上任一个多月,马奔桌上的稿子就堆得比人还高。坐对面的小潘和马奔说话,都要歪着脖子,绕开稿堆。小潘说,马编,丰收了啊。马奔说,你看看这些稿子,准能把你个小美女吐得一塌糊涂。他拿起一篇稿子抖抖,说,这也叫诗?又拿起一篇稿子抖抖,说,这也叫散文?小潘说,别太认真了,我们《朝阳》本来就是陪老年人玩的,能让他们高兴,就是我们这些人的本事。
那些稿子确实不成样子,哪一篇都像一棵未经嫁接的酸枣棵,一蓬奓头露刺的葛针,一个蓬头垢面的女花子。可从马奔手里一过,改动添加,前后颠倒,一篇篇稿子马上变脸换颜,好看了,顺眼了,俊俏了,成了硕果累累的甜枣树,直溜溜的小白杨,花容月貌的大美人。有时,马奔会把改过的稿子和原稿一并扔给小潘,小潘看过,发出一声惊呼:马编,你行啊,画龙点睛,神来之笔,拿到《诗刊》发去!马奔颇为得意地笑了笑,说,不是吹,这份能耐不是人人都有的,把你那个海员男人蹬了,嫁咱马编怎样?
去去去。小潘小脸通红,却不恼,似乎很乐意听这种打情骂俏的调侃。
桑麻的脸便黑了,不好看了。这是什么话!对一个年轻姑娘,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小潘也是的,为什么不恼,为什么不给马奔两个耳刮子!桑麻知道,马奔喜欢小潘,可人家名花有主,有丈夫了,你这算哪回事!桑麻还知道,女人经不起挑逗,《今古奇观》上就有这样的故事:男主人年纪轻轻去世,遗下年轻貌美的妻子,伙计处心积虑要勾引女主人。睡觉前,女主人查看店门是否锁好,经过店堂,见伙计赤身露体睡在床上。第一次,女主人把伙计骂了一顿。第二次不骂了,害羞了,不禁多看几眼。到了第三次,女主人便想起丈夫在世时的欢乐时光,暗自垂下泪来。第四、第五次,伙计把女主人拉到了床上……
这小子,看来是没安啥好心!桑麻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一天,报纸出过,大家轻闲下来,坐着闲聊。马奔说,你爸妈也太没素质了,怎么给你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多难听。小潘叫潘瑞。小潘说,怎么了?你马奔的名字也不怎么样啊,奔,不就是跑的意思吗?马跑,马跑,多有素质呀。马奔说,我的名字是要倒着念的,不信你试试。小潘没念,她知道“跑马”的引申涵义和性有关,脸就不禁一红。马奔说,我是说,潘瑞这两个字一出口,就把大美女糟蹋了,不如把潘字加个儿化音,叫潘儿,多亲切,多顺口。
从那天起,马奔就对小潘潘儿、潘儿地叫上了,亲昵,暧昧,还有点说不出来的味儿。这算哪回事呀!马奔无视小潘和桑麻的反对,就那么潘儿、潘儿地叫着。时间一长,小潘觉得这样叫也没什么不好,顺嘴顺耳,怪好听的,也就应了。
正是这种称呼上的变化,拉开了桑麻和小潘的距离,撕开了他和马奔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