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草地上,几个人开始排练,我想加入,向编导说明自己的心愿,她同意了。我等待着,看大家手舞足蹈转圈圈,我同编导面对面站着观看,仿佛我也在指导这支舞蹈队。
“张怀伟,该你了,我要看看你该不该留下?”编导喊我,但我不叫张怀伟,张怀伟此时又的确是我,一个男人的名字。我紧张起来,不是已经同意了么?怎么还要看看该不该留下?排练的人散开,我独自走进草场,想着一定要跳好,跳不好,编导不要,我就跳不成舞了。我恐慌着,想着怎么让自己发挥到极致。我的虚荣心告诉我,一定要跳好!一定要跳好!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手脚不但听使唤,还灵活自如,肢体柔韧有度,舞姿还算优美。
“张怀伟,你可以留下同大家一起排练。”走回人堆时,编导对我说。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通过了!
“今天就到这里,明天继续排练。”编导说完,转身离去。我的目光紧紧跟随编导的背影,想喊她留步,背影消失,我呆呆望着没有出声。
我想告诉编导,我不叫张怀伟,张怀伟不是我。张怀伟是个男人,我是个女子,一个漂亮女子怎么会叫张怀伟这样的名字,爹妈没有给我取这个男性化的名字。明天再说罢,告诉编导,我不叫张怀伟。编导相信我不叫张怀伟么?我已经认可了自己是张怀伟,编导喊着“张怀伟,该你了”,我心里想着那不是我的名字,还是默认了,按编导的要求走进了舞场。张怀伟不是我,但我在编导的眼里是张怀伟。编导喊“张怀伟”时,我也确定喊的是我,确定张怀伟这个名字指我,她看着我喊出了这个名字。也许编导给我取了个新名字,就像我在QQ博客微博微信论坛上都有不同的网名一样,进舞蹈队,也该有自己的“舞名”吧,舞者叫什么,编导说了算。编导可能早将我们的“舞名”取好,喊起来才那么顺口,为什么给我取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男性名字,在中国,不知有多少!
母亲正在拖地,她抬头望了我一眼,像往常一样问道:“月儿回来了?”“回来了。”我心不在焉地应着,这才想起自己叫张月儿,并非那个雄性的张怀伟,编导为啥要给我取这样一个“舞名?”我看着母亲,很想说说“张怀伟”这个名字,很想说说我不叫张月儿了,叫张怀伟,编导刚给我取的,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逼仄,放了盆架水桶洗衣粉肥皂香皂洗头水等等杂物,更显逼仄。我将一张还算年轻的脸对准墙上的一面镜子,细细端详,看去看来,看不出自己像一个男的,无论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眉毛,都是女性的,没有一丝男性的刚硬,编导为什么要给我取一个男人的名字?端详去端详来,我觉得自己还是张月儿,不是张怀伟。镜子里的张月儿看着我,满脸茫然,听见她对我说,你在家是张月儿,在舞蹈队是张怀伟,在QQ上是流水落花,在博客上是随风而逝,在走遍天下群上是庄生蝶,不管你有多少名字,你还是张月儿,张月儿始终是你,你始终是张月儿。我冲镜子里的人笑了笑,赞同她说得在理,叫什么并不重要,有多少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我,还是张月儿,那些不能证明我身份的网名舞名,并不能改变我一丝一毫,我还是张月儿,走到哪里,我都是张月儿,与母亲住在五十八平米屋子里的张月儿。我伸出一只手,抚摸镜中人的脸,她的五官被我的手指分割成五部分,不算大的巴掌立在镜子上,看得见她不算清晰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我听见镜子说:轻点么,轻点么,我已经老了!
镜子也会老?在我看来,镜子没有丝毫老相,还和以前一样光亮,老的是镜子里的人。也许照镜者看不到镜子的老,镜子看得见照镜者的老么?那张一年四季天天对镜而照的脸,日日夜夜发生着变化,镜子看得见么?以时间而论,这张镜子真的老了,我不清楚它在世多少年了?记忆里,我来到这个世界它就在我们家了,以时间而论,的确是老掉牙了!市面上,不管哪个旮旯角落,再也见不到这种镜子,如果是座老瓦房,不知拆修过多少次了,如果是架古木桥,早成钢筋水泥桥了,如果是条石板路,早已是宽大马路了。可惜它只是面镜子,是我们家一面普通的镜子。幸好是面镜子,幸好在我们家,得以活到现在,估计还将活下去,跟随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端详着墙上的镜子,长方形,镜框银色铝皮包边,镜架是弯曲的多角度银色铁架,锈迹斑斑,固定镜架的两颗螺帽也是锈迹斑斑。的确有些老了!以前它立在我家的一张条形木桌上,后来挂在了卫生间的瓷砖上,一颗铁钉将它钉得牢固,地震也未甩下墙。从旧楼搬进新楼,母亲舍不得买新镜子,将它固定在墙上用到现在,的确有些老了,比我的年纪还大,镜架虽然被时光腐蚀,镜面却光洁鲜亮。
沧桑落在镜中人的脸上。
“把拖帕洗洗。”母亲看见我在卫生间,将拖帕放在门边。
“妈,这镜子,也该换了,谁家还用这种老古董!”
“老古董好啊,想买还买不到呢!”
“不就是爸爸照过的吗?这么多年……”
“不要给我提他!”
我闭上嘴巴不再开腔,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开始练舞。
多年来,我和母亲只在清明前提起父亲,其余日子,闭口不谈。不等于父亲就从我们生活中消失,父亲早已进入我们的生活,即使离去,也时时刻刻存在于我们的生活,我们不提,不等于将他遗忘,尤其母亲。父亲走后,母亲只留下卫生间那面镜子,别的都随父亲而去。为什么只留下一面过时的镜子?镜子里住着另一个父亲?母亲可以通过镜子看到父亲?我不敢问母亲,无端猜测罢了。
父亲生前是爱照镜子的,这印象来自于川西高原,那时我们一家与野外队的职工一样,住在两间红砖平房里,父亲出门进门,都要对着桌子上的镜子照照,母亲总爱说:“你爸爸,这辈子就爱臭美!”后来驻扎高地山区的野外队搬迁城市,镜子也跟随我们来到丘陵,同我们一起住进一套三居室的楼房,母亲还是将它摆放在那张条形木桌上,进进出出,我们都可以对镜看看自己,那张条桌占领着客厅铁门边的空间,后来我明白,那是为了方便父亲。
“月儿,你练完把明天要吃的排骨洗干净放冰箱。”
“砰”一声,母亲关上了铁门,她要在夜色下与众多的大妈们狂欢,母亲近年的夜生活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在昏黄灯光下手舞足蹈,想着此时跳舞的不是张月儿,是张怀伟。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了那片草地。草地上空无一人,我站在一棵松树下等待,想着要不要告诉编导我不叫张怀伟,叫张月儿。张月儿,父亲给我取的名字,生我那天晚上,据说高地的月亮银盘一样,天空清澈无云,队部医务室的一个女医生将我从黑暗接生到月夜,第三天,父亲给我取了月儿的名字。记忆里,父亲喜欢穿一件风衣,春秋季节,总是看见他出门将一件银色风衣披在身上。那件风衣,很适合父亲的气质,将他高挑消瘦的身体衬托得风流倜傥,父亲仿佛是为那件风衣而生的。父亲是我们那个偏僻山区的形象代言人,比他年轻比他年长的,都没有父亲的气度和潇洒,常常引发一些未婚女子对他产生暗恋。作为一个盛年的英俊男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大家的眼光,何况父亲不仅仅是英俊,还是一个有权力的人,是那小地方的小皇帝,集美貌与权力一生的父亲,自然能让不同的女人对他产生爱慕。有人以工作为借口常去父亲办公室,有人以找母亲为借口常来我家,都是为了父亲。母亲看在眼里,什么也不说。在母亲眼里,那些对父亲有想法的女人,都不是她的对手,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论长相气质修养,都不及母亲。有的女人虽说有张漂亮的脸蛋,身材也算不错,怎么看都是土里俗气的,没有母亲的优雅。母亲的自信不单是她有优雅的气质姣好的面容,还因为他相信父亲。父亲不会看上那些女人的。
有次她在厨房自言自语,正好被我听见。
“不会看上谁?”
“不会看上你爸!”
“谁不会看上我爸?”
“你妈!”
“不会看上怎么你又嫁给了我爸?”
“再嫁,就不嫁给你爸了。”
那时我已十三四岁,对男女之事略有知晓,知道母亲说着玩,话语里隐含着一些我不明白的事,随着年龄的增长,一些事情渐渐明白,母亲也向我透露过对一些女人的不屑。
让我彻底明白的是轰动全队的“跳河案”。
我们野外队的房子外边有条清澈的小河,一年四季流淌着清幽幽的雪水,洗衣洗被我们都去河边。夏天,河水冰凉,水波荡漾;冬天,河水浅浅流淌,寒气浸骨。那个冬天的黄昏,几个男青年吃完饭去河边散步,走到一座木桥上,远远望见一个女子站在桥上发呆,那女子好像不知道有人向着木桥走来,眼睛盯着河水,三个青年走近,女子扑通一下跳进冰冷的河水。河水浅,桥也矮,几块原木搭的。“遭了,跳河了!”几个青年跑过去,看见河里的女子成了个水人,湿浇浇坐在河里,河水从她的屁股上流过。女子被几个青年拉上来时,嘴里骂着:“张忆起,你不让我爱!让我走投无路!我今天死给你看!”张忆起是我父亲,男青年将女子送回家,很快,“跳河案”轰动全队,妇孺皆知。
这女子爱我父亲很久了,写了许多情书,没有得到父亲的只言片语,父亲将她的表白全都交给了母亲,“跳河案”发生,母亲为了证明父亲的清白,公布了那些情书。那个年代,比较封闭,尤其感情上,谈情说爱都是偷偷摸摸的,痴情地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毫不避讳地为他跳河,公开表白,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在母亲留着那些情书,说明了她只是一厢情愿,是单相思。
她没想到父亲会把她的情书交给母亲。
“要是这女子真的淹死了咋办?”我问母亲。
“淹不死的,她还不想死,一场排练罢了!”母亲轻描淡写地说。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敢做大家不敢做的事情,有勇气有胆识。这女子真不简单,队部搬迁到城市,她同大多数人一样,成了“编外人员”,做起了生意。有了资本积累,利用资本积累与一个野外队合作开了一家公司,成了富婆,老公从一个小科员升迁至一个野外队的一把手。至今,有人还传说她与父亲有一腿,子虚乌有的事。
排练的人都到齐了,大家坐在草地上等编导,我从松树下去到草地中间,与大家一起等编导。
“今天回来得晚些?”
“走路回来的。”
“有车不坐走路?”
“不想坐车。”
母亲不再说什么,提着一只药店赠送的布口袋去开门,金黄色的颜色与母亲黑色的绸衫形成鲜明对比,如我们家消逝的岁月。
母亲关门时,探出她花白的头对我说:“我们今晚也开始排练了,下个月要去灯州演出。”
母亲的演出就是不同地方的大爷大妈们聚在一起跳跳蹦蹦,如她多年来跳的广场舞,金黄色口袋里装着她跳舞的道具——扇子,桃红色绸扇,如那只口袋一样,与母亲黑色的绸衫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半年,母亲与一帮老大妈一直在跳扇子舞,风雨无阻,要说排练,早就开始了,但在母亲她们,今晚才正式进入排练,以前是自娱自乐,今晚开始,有目的性,为演出而跳。
“好啊,灯州不错,古镇,顺便玩玩。”
“三十年前去过,不知变没有?”
“三十年,可能会有变化,古镇么,再变也还是古镇。”
“嗳,月儿,你们排练的是啥子舞?”
“古典舞。”
“好久演出?”
“不晓得。”
“老师没说?”
“没说。”
很想告诉母亲我在舞蹈队的名字是张怀伟,不是张月儿,话到嘴边吞了回去。下午排练,想着怎么告诉编导我叫张月儿,不叫张怀伟,取舞名,也该给我取个温柔的妩媚的,想说的话几次滑到嘴边,都吞进了肚子。
母亲在门外消失,夜色下的时间空间属于我,说句不孝的话,每次母亲出门,我一人独享时间和空间,内心升起一股满足。我的精神在寂静的空间里活动着,不受任何干扰,很享受。
而母亲,自从父亲不再进入我们的生活,似乎怕一个人独处。未退休前,她白天上班,夜晚出去打麻将,改变了喜欢读书的习惯。她甚至提出把她和父亲读过的那些经典书籍卖给收废品的,被我阻止。那些书籍放进我的房间,母亲看都不看一眼。没有了父亲的存在,母亲似乎自甘平庸,自甘堕落。一个优雅的女人,喜欢打麻将,喜欢跳广场舞,喜欢天天与一帮老大妈混在一起。我见过母亲打麻将,也见过她跳广场舞,优雅的气质,简直与那种环境不协调,路过的人可能都要问:这么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怎么混在这堆人群里?母亲就是喜欢混在人堆里,做她以前不屑的事,与她以前不屑的人交往。
从卫生间出来,吃罢母亲留在桌子上的饭菜,坐在灯光下发了会儿呆,想了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开始练舞。
编导说我的肢体语言不够到位,要我回家下功夫苦练,说我的心未与肢体融合,要我下功夫练到心即肢体,肢体即心。
练了几遍,我都无法做到心即肢体,肢体即心。举手投足间,我的心与肢体是分离的,我总在想着优雅美丽的母亲怎么不再孤芳自赏?父亲为什么自毙于血水中?
母亲回来得比往日晚,可能是排练延长了时间,她以为我睡着了,轻脚轻手开门走路。我听见她轻轻关上门,到墙角摁亮落地灯,又听见她进卫生间,忙碌了一阵,听见她关灯进了卧室。黑夜寂静,母亲是否倒床就能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