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医院是深市的老医院,也是最好的医院,尽管是周末,来看病的人仍拥挤不堪。导医小姐告诉我,ICU病房在六楼,具体是不是有位叫潘黎的病人不知道。
还在五楼转角处,楼上已经传来一片嘈杂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六楼病房已经全部封锁了,里面静谧得仿佛了无一人,唯有走廊上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光,外面却是人影交杂,数十个男女站在玻璃门外,有的交头接耳嘀咕,有的钩着头刷刷地记录,有的举着摄像机,眯缝着眼贴着玻璃门,咔咔地按着快门。
原来大部分都是媒体同行,接到女方潘黎家属报料,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医院方面却以不明具体原因,不便接受采访为由,把这些人统统拦在了楼梯口。
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安局都派人来了吗?一个女记者快人快语地问一位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
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还在里面调查情况。你们也别急,一有什么事,我们当然会立即和你们联系。这个公道,是一定会讨回的,我妹妹可不能白死。中年妇女推推眼镜说。
原来中年妇女是死者潘黎的姐姐,上个星期得知潘黎病危,刚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过来,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却是给妹妹送终。
女记者还要再问什么,从玻璃门内出来一位护士,板着面孔请我们离开楼梯口,说ICU是重症监护区,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
你什么态度?出了这种事,医院还要包庇。女记者年轻气盛,看不惯女护士冷漠的嘴脸。
出了什么事现在谁也说不清,但是,我们有权利请你们马上离开医院。女护士也不是好惹的,厌恶地挥了挥手。
正在僵持不下,从侧边病房里走过来一个穿便装、肿泡眼的男人,眼皮也没抬,就动作幅度很大地关上了玻璃门。吵什么,这里是病房,我们ICU一天几千一万的住院费里,可没有你们这一项服务。他生气地说。
直到详细问一个同行,我才搞清了事情的缘由。原来祈福医院下午确实发生了一桩案件:六楼ICU病房里,丈夫林一苇当着众人的面拔了病危妻子潘黎呼吸机的氧气管。
潘黎家人当即就报了警,但已无力回天,深度昏迷一星期的潘黎已经去了极乐世界。潘家不依不饶,又把这件事捅给了媒体,一是可以监督整个事件,二是可以扩大影响。
第二天正准备去单位报到,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告诉我她是潘黎的姐姐潘阳,从昨天留下的联系方式里找到我的号码,希望我有空可以去家里谈谈。
我当然有空。开车去潘家,是一片靠山面水的别墅区。弄清楚了我的来意,小区门卫却礼貌地说这儿没有一位姓潘的人家。我想了想,又说男主人叫林一苇,他很快点了点头,林先生的朋友是吧,他们家好像出了点事,好几天没见到他人了。
一幢五层高的淡黄色地中海风格的别墅很快呈现在我眼前。妈的,林家果然是有钱人,难怪昨天赵主任说到这个新闻时有些兴奋,有钱人杀妻。主动拔下呼吸机,当然少不了隐情,自然也有新闻价值。
屋内摆设简单,弥漫着一股浓得刺鼻的气味。客厅入户花园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木条,看得出,房子是刚装修过的。长长的黑色皮沙发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老妇人。未等我开口,她站起来自我介绍,同时伸出右手,我是潘黎的妈妈,你是×报的高记者吧。语气利落清晰。老妇人的短卷发有些花白,穿一件紫红毛绒外套,眼皮肿胀着,明显没休息好也伤心过度,眼神却很犀利,像两根银针扎来扎去。
潘妈妈说知道×报在深市做得最好,最有力量,所以,一定要单独和我谈谈,把事情真相告诉我,让我们报纸给她伸张正义。
经过一番详细的描述,我进一步搞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一周多以前,也就是元宵节那天晚上,潘黎突然昏倒在地。当时,在楼下看电视的潘妈妈听到“咚”的一声,吓得差点扭了脖子,还以为是什么重物不小心掉地上了,没太留意。两分钟后,女婿林一苇慌张地唤她,她才知道出事了,女儿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楼梯边的电脑前,女婿正趴在地上低头忙着为她做人工呼吸。女儿自那以后,就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住了一星期的ICU病房,直到昨天发生那种事。
造孽啊,林家这就是杀人,赤裸裸地杀人,当众拔掉呼吸机的氧气管,杀人啊!潘妈妈说完,两根银针似的眼神扎了我一下,把我这个习惯了窝着坐的人,扎得猛地挺直了身子。
杀人?林一苇真的有这个动机吗?听了她的话,我突然有些疑惑,这个林一苇,听说还是学法律的,是不是脑子有些进水了,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拔下妻子的呼吸机。其实,对于这样一个深度昏迷,连自主呼吸能力都没有的病人,真要下了谋杀的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采取这种方式。
怎么不是杀人?他们林家一直不满意我女儿,嫌我们是外地人,家里也穷,不像他们深市本地人,家里有用不完的钱。我看他们就是想我女儿早点死了,好找一个有钱的本地人,像林家的大媳妇一样,陪嫁都有一幢楼。老妇人越说越激动,不但双手比划着,干脆站了起来,叉着腰指指点点。
什么突然昏倒,黎黎一直很健康,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从楼梯上摔下就倒在电脑前昏迷不醒了?他们林家人都当我是傻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定、一定是林一苇把我女儿推下楼梯的,他们吵架,一激动,不,林一苇就是早怀了心,把我女儿一推,她就摔下楼梯不省人事了。她指画着,领我来到出事的楼梯角。一架不高的楼梯,屈指可数的级数,顶多只有半层楼高,上面是大大的主卧室,下面便是一个书房,放着手提电脑、纯木书架、绿色沙发床等。
黎黎在林家十几年,相夫教子,一个大学生,像个仆人一样在家里待了十几年,也没出去工作,伺候他们一家吃喝拉撒,他们还要黎黎怎么样?潘妈妈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林一苇和林家的众人,不时点着指头,有好几次声音都变了调,说到潘黎的婆婆时,她更是激动,哼,别看她整天不声不吭的,心里阴着呢,自潘黎进门那天起,这个老太婆,就没喜欢过我女儿,鬼都看得出来,背后说我们坏话,说我们是看上他们家的钱,想方设法搜刮他们家的钱。谁稀罕了,我们在老家,好歹也是单位职工。这个老太婆,还重男轻女,潘黎生不出儿子,她就连话也不跟她说,直到大前年生出了国军,她才对潘黎态度好一点。
要不是门铃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潘妈妈还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我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能理解她,毕竟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
来的人,也是记者,一个本地电视台的,一个湖北某报的文字记者。湖北记者一到,就热情地用家乡话叫婶子,说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受委屈了,她是特地来支援她的。老妇人拉着她的手,眼睛眨巴了几下。她大概想不到老家的记者也这么快就来了,圆圆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滚下来,她抽了抽鼻子,歪了歪头,没顾上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