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您好。我是团政治处宣传干事刘涛。
我快把内务铺好时,进来一个中尉,我停下来,你别叫我首长,叫我韩列兵。
刘涛是个很机灵的人,听我话里有话,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刘政委在外训场,听说您来,特意派我来看您,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刘政委和我是老熟人,有他关照我想不会再受雷强的气了。
我指指内务说,我是列兵没有什么要求。
我的一个没有言明的要求,还是被刘涛给看了出来,他对雷强说,雷班长,首长原来是咱集团军的老人,在集团军工作时没少宣传咱们团,照顾照顾首长,给首长单独开个房间吧。
雷强盯着刘涛说,别一口一个地叫他首长,他自己不都说了吗,叫他韩列兵。下连当兵不是都要求跟战士实行“五同”吗?谁都不能搞特殊,这是上面的规定,韩列兵要是搞特殊,传出去他的光辉形象肯定会受影响,再说给他单独开个房间也不便于管理。
刘涛碰了个钉子还不死心,拉了一下雷强,雷班长,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雷强想了想,不情愿地跟他走了出去。
刘涛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但雷强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进来,这个绿灯不能开,他来我连就得按连队的要求去做,绝不能搞特殊。
雷强推门进来了,刘涛却走了。我想他可能因下不来台,不好意思进来了。
住单间的希望破灭了,我只得委屈着把自己的铺铺完。坐在铺位上还没有十分钟,就听雷强说,看《新闻联播》了,我看了一下表,才18点40分,雷强又搞什么名堂,但见战士们都带着马扎凳鱼贯着出去了,我也拎着马扎凳跟着走了。
在看电视之前,先唱三首歌。我们坐定后,雷强站在前面说,第一首《当那天来临》,“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预备——唱!
第二首歌是《好男儿当兵来》,第三首是二连连歌《我是英雄的特种兵》。
别看唱歌的只有十来个战士,但声音是那么整齐洪亮,那股势不可挡的气势仿佛能把楼顶顶起来。
老实说,前两首歌我听过,但不会唱,第三首歌我还是第一次听,所以只能当听众了。
唱完歌,我本以为该看电视了,不料雷强又没事找事地说,韩列兵一首歌都不会唱,王伟你负责教,韩列兵在一周之内必须学会这三首歌。
半个小时的新闻联播,我板板正正地看完了,本想拎着马扎凳回班里去,不料雷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要乱动,下面进行新闻日评。
雷强的话音刚落,战士们就争先恐后地发言了,轮了一圈后,雷强把目光定格在我的脸上,韩列兵该你发言了。
被雷强点了名,我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胡乱地说了几句。回到班里,王伟就凑了过来,韩列兵咱们抓紧时间学歌吧,一会儿该体能训练了。
王伟教一句,我唱一句。起初我小声哼哼着,但一想自己已经威风扫地了,就放开喉咙唱了起来,第一首歌很快会唱了。
韩列兵,你学得真快。这是我来到二连后第一次受到表扬,但没想到的是表扬我的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列兵。
正当王伟教我唱第二首歌时,开始体能训练了。有了先前的教训,我麻利地跟了出去。
战士们来到训练场,不待雷强发话,都自己练了起来。杵在那儿肯定挨说,我也伏下身子,做起了俯卧撑。只做到二十几个,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这时,战士们都站起来了,我也悄悄地爬了起来。
你做了多少?我小声地问站在身边的王伟。
俯卧撑我做了一百,仰卧起坐做了一百。
闻听王伟的话,我暗自伸了一下舌头说,你真了不起。谁知王伟不屑地说,我是最少的,他们应该都各完成了二百个。
回到班里时,离就寝只有半个小时了。王伟告诉我,这段时间是属于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
见战士们陆续去洗漱,我也跟着去了。一进洗漱室,我被眼前场景吓呆了,几个先到的战士正光着身子,拿着洗脸盆一盆盆地往自己的身上浇着凉水。
同志们,快别这样,小心感冒了。我好心地提醒着。
韩列兵,你真是大机关来的,我们特种兵一年四季都这样做的,没事。这话是我身边的王伟讲的。
我根本没有洗冷水澡的勇气,就简单地洗漱一下回去了。
总算到了就寝时间,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我却觉得浑身难受,来二连才短短几个小时,却让我感到过得那么漫长,一想到还有一个月时间,不免轻轻地叹了口气。战士们很快都进入了梦乡,香甜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我却一丁点儿睡意都没有,胡思乱想了起来。
我调到军区机关之前一直从事新闻报道工作,由于勤奋敬业干得也算顺风顺水,在集团军所属部队中也算是有号的人物。那时每次下部队采访,总是被高看一眼、厚爱一分。到军区政治部出版社工作后,虽然风光不再,但守着自己的一摊活儿,也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干得也算顺心应手,谁知这次因为下连当兵,平添了不少堵心的事儿。
尽管我知道自军区开展“转作风,树新风”活动后,上上下下抓得都更严了,可我一直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再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这次下连当兵,虽然是临时指派来的,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想不到。特别是回到老单位,本以为会很轻松地待上一个月呢!谁知……
我仍然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着。就算现在抓得比以前严了,对于一个军区机关干部来说,也不必这么较真儿呀。最后,我不由得把不满都集中在了雷强身上。雷强啊雷强,咱们是老熟人了,你刚来当兵不久,咱们就打过交道,那时你就跟我较过劲,但这都多少年了,你还那个老样子,难道军营一点也没有把你的棱角磨平?
那年我从集团军司令部了解到,特战团二连一个新兵的军事训练考核成绩在全集团军新兵中排在第一位。得知这个消息,第二天我就赶到了特战团,还没见到雷强,二连陪我的宣传股干事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雷强来了,这个新兵可真了得,不管是射击、战术,还是队列,他样样精,大家都对他寄予了很高的希望,照这样下去,他准是个好苗子。
来到二连时,连队刚进行完射击三练习训练,战士们正在擦枪,连长得知我的来意非常高兴,连连说欢迎欢迎,雷强这名新战士可不得了,他在上次军事考核的成绩创下了特战团新兵训练结束考核成绩之最,他是我们连队的希望之星。
过一会儿,通信员就把雷强叫到了连部。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个头有一米七左右,国字脸,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山东汉子。
这是集团军专职报道干事,特地来采访你。连长指着我向他介绍说,你要好好配合采访,把你如何刻苦练兵的体会好好讲讲,见了报,你的脸可露大了。连长可能怕自己在这儿雷强放不开,介绍完就走了。
雷强你坐吧,我指指身旁的椅子笑着说。
首长,我是个新兵,没啥可宣扬的,再说,现在正擦枪,您别影响我的工作。雷强说完转身就要走。
雷强这副样子,是我当报道干事后第一次见过的,心想他是有性格的兵。搞新闻报道的人都知道,写人物新闻最怕没性格的人了,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他,就说,就耽误你半个小时的时间,再说连长不给你假了吗?
别说半个小时,就是一分钟也不行,如果现在遇到了战斗,我总不能拿着没有擦拭保养的枪参加战斗吧,那样怎么能更好地消灭敌人。
雷强你个新战士,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呢,在一旁的宣传股干事看不过眼,说他道。
我不是说了吗,武器是战士的第二生命,必须先保养好,要是非采访我,也得等我保养完枪再说。雷强说完径直噔噔地走了。
这个新战士也太不懂规矩了,竟然把集团军的领导给晾在了一旁,等连长回来时,让连长以后好好地归拢归拢他。宣传股干事没好气地说。
他就是这个性格,新兵时班长没少在这方面帮助他,可他就是没改过来,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先给你们介绍介绍他的情况吧。听得出来,连长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名战士的。
午饭后,雷强总算同意采访了,可他不善于表达,问一句说一句,跟挤牙膏似的,一点也不会发挥。过了一会儿,我认为在他身上再也轧不出什么油水来了,就合上采访本结束了采访。
回到集团军军部,我连夜写成了一篇一千多字的人物通讯《新战士雷强真强》,不久发表在军区报纸的头版头条。见报的当天,我就给雷强打了个电话,谁知他没有一点兴奋劲,反倒问我,你写我,咋没让我先看看就发表了。还告诉我说,他现在还没有看到报纸,等看到报纸后再交流。他这个态度是我没料到的。很来气,但转念一想,不该跟一个新战士计较,就没再说什么。
谁知他还不依不饶起来,首长,我给您提个醒,新闻报道不能失实,以后不光写我,写谁都要把稿子让人家看看,以免写成个假新闻。
唉,这个新战士真不知道好歹,竟然教训起我来了,但想想人家说得在理,就再次将气压了下去,只是淡淡地说,你说得对,以后一定照你说的这样做。
第二天中午,我正准备午睡一会儿,这时宿舍里的电话响了:首长,我是雷强,报纸我看到了。我本以为他会说些感谢的话呢,正当我喜滋滋地等着听下文时,不料他话锋一转,首长,给你提个意见,你写的大致没错,但那些心理活动我没说你怎么知道的,比如说,“考核的前天晚上,雷强非常兴奋,暗自想终于盼来一试身手的时候了,一定在比武中夺魁……”其实,当时我对自己能不能考好也没多少把握,心里也直打鼓。
这个新战士也太不知道深浅了,有几个刚当兵不久就能在军区报纸上头条的,不但不感谢,反而还不买账。但跟一个“不可理喻”的新战士计较,又不是光彩的事,于是我就不冷不热地说,新闻报道也得有合理想象啊,这对提升你的形象有帮助。
不真实的帮助我不要……
我知道对于一根筋的人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收住话头,否则就会打持久战,绝不能恋战,想到这,我敷衍着说,好的,我记住你的话了。
放下电话,我心里还是不很畅快,你个小新战士,竟然对我指手画脚,胆也太肥了吧,全集团军典型多得是,想写都得挑挑选选的呢,好心好意地宣传你,你不但不领情,还吹毛求疵的。以后,我决不会轻易地写你了……
然而,有些事你说怪不怪,你想绕着走,却怎么也绕不开。正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年的九月,雷强在军区组织的特战兵大比武中又拿到了名次,虽然不是最好,但也在军区第一年兵中进了前三名。在特战团的集团军政治部张主任打来电话,点名我立即过去宣传雷强。
有了尚方宝剑,我底气足了,心想一定写出一个让张主任满意的稿件来。谁知我采访雷强时,还是让他兜头浇了盆冷水。采访时,他根本不按照我的思路走,十分顽固地按照自己的想法说,我这次比武没有什么光彩事可说,要说都是“走麦城”的体会……
你这个成绩在第一年兵中绝对是佼佼者,这么谦虚干什么?就讲讲你参加比武的过程就行,怎么做的就怎么说。这也是你说的新闻不能失实呀!
可雷强愣是充耳不闻,仍按照自己的意思讲,通过这次比武我一个最大的感受是,文化底子太差了,如果文化底子厚本可以事半功倍的事,我却事倍功半了。接着他倒如数家珍地说起了自己在比武中“掉链子”的事来。
雷强说完,很认真地看着我,这就是我在这次比武中的收获和体会,您想写我就按我说的写吧,这样的话我保管不跟你理论。
对付雷强这种一根筋的人,我是黔驴技穷了,要不是张主任点名要宣传他,我宁肯这次挂空挡,也不会写一个字的。回到集团军军部,我只得推翻了自己原先定的框架,按照他的意思写了长篇通讯《一个特战精兵的遗憾事……》。虽然它在《解放军报》和军区报纸都块头不小地发了出来,但因为没有写出我想写的“高大全”形象,而成了我的遗憾事。从此,我对雷强有些发怵,感到他是个难剃的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