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鸟事,其实不复杂,但说来就话长了。
正月好时光。那楠街进行一年一度的“画眉搏击大奖赛。”
所谓画眉搏击,实是俗称中的斗画眉。十万山中的那楠街,斗画眉是有传统的。明朝万历年间留下的街谱有载:山中那楠,地广人稀,草多林密,多寒少温,旱涝无期;唯有百鸟,常年欢语,每度年至,必有鸟趣,方圆百里,妇幼汉苍,皆来观聚……这个“鸟趣”,说的就是斗画眉,可见其历史之悠久。“文革”年岁,有一“四清”工作组进驻那楠过“革命化春节”,视斗画眉为“四旧”之围,而明令禁止,“鸟趣”便断了多年历史。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楠人开放搞活,先富共富,平民百姓温饱然后而思乐趣,说继承民风民俗也行,道发扬传统也可,这斗画眉是又兴起来了。当然,推陈出新,这名称得换换,“鸟趣”太雅玄,斗画眉又嫌过俗直,冠之以画眉搏击大奖赛,既不失原意,又够刺激,且有现代化色彩。
红底纸金粉字的广告在街头巷尾贴出不到三天,赶街的子民便将大奖赛的消息传遍了四面八方,三百条溪流沸腾了,八百个村寨喧嚷了。十万大山地区的芸芸众生,素有诱捕养斗画眉的传承,如今见有大奖赛,便个个摩拳擦掌,欲在大奖赛上见个高低。因此,私下个个都将诱捕来调养的画眉细心地饲养着,只等着大奖赛之日。
终于盼来了良辰吉日!
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正是传统的那楠街鸟趣节,“画眉搏击大奖赛”开始了。恰值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之际,春日融融,风轻气暖,早开的山花争奇斗艳。那楠街居民自正月初二拜土地神回来后,便一天一小扫,三天一大扫,把那楠街上下左右中东南西北九大街洒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迎接各路客人。各个店铺,也已准备得货料齐全,绸缪得当。街委会,市场管理委员会,个体劳动者协会还联合作出决定:大赛期间,茶水免费供应,各店铺一律五折大酬宾。“画眉搏击大奖赛”,已不单纯是娱乐活动,而是关系到整个那楠街名誉、地位、影响的重要表现方式了。
画眉搏击大奖赛场设在中街文化中心广场。广场正中有一棵三人抱不过的大榕树;广场四周,七棵榕树、七棵枫树、七棵木菠萝树由正东往南过西到北间隔着排去,把广场圈成了一团绿荫。主赛场就设在广场中央大榕树下,广场四周三七二十一棵树下,各设一个分赛场。每个赛场都立有一根画眉柱,以主赛场那根最高最大。这画眉柱,是用山中硬韧且直的蚬木做成,由老雕工们在柱的根部,从下往上,雕刻一龙一凤昂头如升天,至离地面九尺九寸高处,让龙嘴凤嘴衔着一个直径三尺高三尺的大鸟笼,柱的顶端,雕有一只振羽欲飞的画眉。曾获全县绕口令比赛“花山新秀奖”的文化中心主任手持话筒,通过高音喇叭向人们直播画眉搏击的精彩过程。开赛那天,广场里里外外挤满了人,他们个个引颈翘首聚精会神凝眸紧盯画眉柱上玻璃笼中画眉搏击的景致。
十五开赛一天,便淘汰了一半,到十七决赛时,进人前两名的,一个是桐棉街手扶拖拉机手胖哥的“硬嘴硬”;另一个是那楠街上街老字号杂货店店主陆大胆的“叮头叮”。一硬嘴,一叮头,将要在广场中心大画眉柱上大玻璃画眉笼里逐鹿较量决斗争夺冠军。
陆大胆饮过两碗甜酒,带上两包刘三姐香烟,早早地来到了大榕树下。他头戴一顶深灰呢绒盖耳帽,身穿一套呢料中山装,脚着黑色大头厚底翻毛猪皮鞋,左手提画眉笼,右手捏个夹子夹拨下巴的胡须,慢悠悠地走着。当绕着大榕树和大画眉柱各走了一圈后,他才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把画眉笼放在跟前,掀起盖笼青绸布,“叮头叮”马上示威似的叫了两声。陆大胆嘴角挂上一丝矜持的笑,从上衣口袋里抓出几粒煮过又油炸过又泡酒过又晒干了的黄豆,轻轻地放进笼子里的食筒,又从身后裤腰处摸出一瓶健力宝饮料,斜斜倾倒进半两,然后拍拍手,挺腰坐正来,摸摸下巴。
文化中心主任迎来招呼道:“陆叔公,您来得早啊。今天就看您的了。”
陆大胆点点头,微微笑,说:“就看我这‘叮头叮’了。”
主任满脸笑:“您这‘叮头叮’,可真厉害,专叮头,使多少画眉都被叮得晕头转向招架不住。看来,这冠军您拿定了。”
陆大胆哈哈笑出声来,说:“我这‘叮头叮’可是十万山中的纯种,这小家伙声音醇厚,刺耳,十里听闻,脚杆虽小而有劲,嘴尖而狠,扑得有威风,经我悉心调教,练出叮头绝招。哈哈,还算争气。”他说着说着,掩饰不住志在必得的心境。
陆大胆此人乃非一般人物。解放前,迁州过省,开赌卖粥,操刀屠宰,贩茶叶、卖茶水,这些营生都做过,猫狗蚂蛇各路人他都认得个把。十万大山剿匪时,他开口索要解放军战马三匹,熟人熟路带着解放军侦察员到匪巢里走了个遍,让侦察员把隋况摸了个透,最后一举把残匪歼灭。解放后,不找工作不当官,把迁州过省捞来的钱财建了一间大铺面,经营杂货买卖,避风避雨地过起安居生活来。几十年的苦心经营,铺面越盖越宽,生意越做越大,人际关系网越织越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阿飞乞丐,他都有唤得动使得转支得开的人。那年“四清”工作队进驻那楠,组长下令将中街的那棵老旧的大榕树砍掉。陆大胆连夜在榕树下搭棚设摊,声称榕树与棚摊均属陆家财产,蚂蚁也不能来动。工作组组长干瞪眼,叫人人不理,动手动不成,说要批斗他,他老哥子指着工作组组长的鼻子说:“我这样子是判不了刑进不了监的,别跟我玩,我孤身一人一把年纪值不了几个钱,你把我惹火了,怕你官当不成命保不住。”工作组组长气恼,动手揪他衣领,他顺势往前一扑,把工作组组长扑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暴起个小丸,他还重重地压在工作组组长身上。不等工作组组长吭出声,放开嗓子就喊道:“救命啊,工作组组长打击无产阶级了!”工作组组长叫人整他的材料,人家说:“他陆大胆政治上不反党经济上不贪污生活上不腐化,怎么能搞冤假错案,弄他又有什么用?算了吧。”不显山不露水地抗了工作组组长的令,轻描淡写地消了陆大胆的祸。打那以后,陆大胆名声陡震,咳个嗽山风也惊一惊。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富贵轮流来,天变地变人也变了,他陆大胆毕竟不是铜打的筋骨铁打的身,已经不起东奔西跑做生意的累;世事人情也不像往时那样随他的意顺他的心了,不再有送上门的生意了,求人捎脚驮物也得出高价了。一气之下,不进货只卖出,整日落寞无味地死守店铺,做老本生意,调养几只画眉来相对寄聊。可贱人贱命享不了富人富命,奔波劳碌惯了的陆大胆,一旦闲静下来,心里闷烦得近乎坐立不安,总觉得活得不是个滋味。遇到有这难得的“画眉搏击大奖赛”,陆大胆就第一个报了名。
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得手。这是陆大胆几十年谋生干事的信条。这次参加“画眉搏击大奖赛”,也一定要扬扬雄威。想我陆大胆几十年来玩上玩下,气势一般吗?这两天来,他横扫千军逞英豪,看来,陆大胆扬名夺利已是触手可及。
文化中心主任给陆大胆沏上一碗汤色翠绿滋味醇和回味甘甜香气浓郁提神醒脑增食防癌的十万山中绿茶,陆大胆伸手接过,低头伸鼻细细深吸香气,然后慢慢地呷上一口,赞许地点点头,他将茶碗放在一边,脱下帽子,解开衣扣,问:“时间还没到?”
文化中心主任抬腕看表:“还有两分钟。您老准备好了?”陆大胆说:“好了。”
“好,那就开始。”
文化中心主任打开播音键,对着话筒发话:“请大家注意了,请大家注意了,那楠街画眉搏击大赛冠亚军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那楠街画眉搏击大赛冠亚军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下面,请胖哥的‘硬嘴硬’和陆大胆的‘叮头叮’入场。”
来自桐棉街的手扶拖拉机手胖哥从大榕树后面走出来,到陆大胆身边站定,恭恭敬敬地却又一语双关地说:
“陆叔公,您人威鸟威,可要给晚辈留条生路啊!”
陆大胆不露声色地说:“哪里哪里,后生可畏,我倒是欣赏你的硬嘴硬的。”
胖哥递上一包从邻国走私过来的三五牌香烟,说:“陆叔公,这十万山中有谁不知您老调养的画眉有绝招?不说这那楠街中,就是整个十万山中怕也没有谁能斗得过您老的。我那‘硬嘴硬’比起您的‘叮头叮’,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绝不是您的对手的。”
陆大胆接过香烟,笑着说:“贤侄你过奖我了,其实你贤侄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上来,也算是年轻有为,身手不凡嘛。”
文化中心主任看到陆大胆向他点点头,便马上对着话筒喊三声:“现在决赛开始。”负责裁判的小铁人和公正监察花果果先分别嗅闻硬嘴硬和叮头叮是否被喷过酒,继而细细检查鸟嘴鸟爪是否安有铁罩绑有铁钉之类的暗器,然后才爬上高梯,把两只画眉放进画眉柱上的画眉笼中。刚才还在喧闹的人们这时都凝眸噤声,全场静得能感到气息的游动。有头有脸的上等人士,竟也掐灭烟头目不斜视。手捏话筒坐在高凳子上的文化中心主任目如光圈,紧紧罩住笼中二鸟的一举一动,话头如珠落玉盆,听得全场观众的心一惊一乍、一松一紧、一悬一落。大家看到笼中的两只鸟,移爬蓄势,收身含威,微振羽翅以待攻,慢动角度以寻机。犹如电影电视中武林高手的殊死搏杀、拼打恶斗前的高悬场面。
人们感到空气似乎凝固了,心率在加快,眼睛眨也不眨眼珠动也不动地等待这一牵人心魄的决斗。“硬嘴硬”、“叮头叮”都是画眉中的佼佼者,都是经过几番搏斗冲出重围而出类拔萃的。如今两强相遇,想来必有个天翻地覆险象环生精彩至极。然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初赛复赛中愈战愈勇势如破竹的“硬嘴硬”,关键时刻一反常态,三嘴五爪,便缩头敛翅拖尾灰溜溜败下阵来,听任“叮头叮”爪抓翅扑,也只是躲而不迎。输,输得太扫兴了。
没劲没味的决赛!不过瘾的决赛!全场哄声突起,怨语不断,感叹连连。
胖哥又给陆大胆递上一包三五牌香烟,说:“陆叔公,您赢了,晚辈真服您了。”
陆大胆拍拍胖哥的肩膀,笑哈哈地说:“彩数彩数,是贤侄你谦让了。不过,贤侄啊,你的‘硬嘴硬’还欠点火候,还经不起大场面受不住大威势呐。以后调养多下点功力,下次再比过,再比过。”
一旁的街委会主任牛黑四伸过手来紧紧握住陆大胆的手,说:“老陆啊,你可为那楠街争得了荣誉争得了光彩啊,我这街委主任代表全街居民感激你祝贺你啦。”又伸过手去握住胖哥的手,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年轻人别往心里计较,下次再比赛我们还欢迎你来。”
牛黑四点上根烟,深吸一口,长吐一口,似是自言自语地感慨:“这也是历史的必然,历史的必然呐,想那楠斗画眉历史悠久,诱、捕、调、养、斗画眉都技高一筹,又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独占鳌头是意料中事理所当然的。”
胖哥的心里感到一阵苦涩和气闷:什么功夫差欠火候,什么历史的必然,都他妈的是废话。我要不是开拖拉机跑生意必经过那楠街,我要不是大数生意求你陆大胆及其关系网,非让“硬嘴硬”斗死“叮头叮”不可。可冷我的“硬嘴硬”,已是两天疲劳,自昨天复赛下来至今滴水未进……胖哥心里愤愤地想,脸上却干干地笑,嘴上郁郁地说:“陆叔公,日后还请多关照啊!”便径直到负责裁判的小铁人手中提过自己的鸟笼,侧身取道而去,连奖金奖品也不等着拿了。小铁人拿过文化中心主任递来的话筒,大声说:“现在宣布,本次那楠街画眉搏击大奖赛决赛结束,冠军是那楠街参赛选手陆大胆的‘叮头叮’,亚军是桐棉街参赛选手胖哥的‘硬嘴硬’!紧接着,公正监察花果果宣布:‘决赛结果公正。’”
全场霎时哄闹声起,有骂有怨有呼有喊。广场外的街道店铺里,有人敲锅打碗击盆,有人吹笛鸣小号擂铜鼓擦钢叉,以庆贺陆大胆取得胜利,为全那楠街争光争荣。
人们正要散去,又听到负责裁判的小铁人大声宣布:“根据大奖赛领导小组的决定,按照那楠街传统的斗画眉规矩,要选出本年度的画眉王。下面由夺得冠军的陆大胆的‘叮头叮’接受挑战,有挑战者,请立即上来,如果五分钟后没人挑战,画眉王就判给‘叮头叮’了。”
人们又都驻足回首,希望有挑战者出来,真正斗他个天昏地暗过过瘾。可是等了两三分钟,仍未见有个人影或声音飘出来,不免有些失望。嗨,看来也不可能有什么挑战者了,要挑战的怕都参加了前两天的角逐,既然前两天的角逐中败下阵来被淘汰,又有何资格再谈与冠军挑战?如果确有强手不参赛而专等此时挑战,那么这个挑战者就未免是动机不纯有点乘人之危的味道大大欠于公正了。况且,陆大胆的“叮头叮”为那楠街争光争荣,功劳苦劳俱在,理应再上个台阶,挂个画眉王在情在理当之无隗。又何必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大胆虽非官非神,无三头六臂,但其神通广大,惹上他恐怕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与其结仇成冤家,不如媚笑送朵花,不拔他人半根须,好得人隋三五语。罢罢罢,只可惜了没看头缺有滋有味的戏。当下不少人们如是想。但想归想,人却未动半步,仍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竖直耳朵在等最后两分钟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