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城北花园“茗泉居”茶园,是玩者们一个好去处。这里单玩古董字画和京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逢初一、十一、二十一,玩古董字画的便云集而来?鸦逢初六、十六、二十六,那些京戏票友便鱼贯而入。茗泉居茶园的花掌柜也是个玩家,古董字画和京戏他都爱玩,逢一六日便忙上忙下,六七个小伙计走马灯似的串来串去。花掌柜乐不可支,也玩了,也挣了,玩得开心,挣得实在,真叫江山美人,都出神入化了!
岁时民国二十八年腊月初一,也叫己卯年梅月上浣朔日。茗泉居茶园刚下板子,便有一帮人争拥着挤进来,像是喝茶不收银子。穿大毛的,穿棉布袍褂的,穿短打的,当然也有穿西装的……人杂,面广,角色齐全。天气阴冷,飞着沙子样的小雪粒,茗泉居茶园里大呼小叫,热浪滚滚,香茶辣烟掺和着从每个人嘴里哈出的隔夜的酸臭,把茶园塞了个满满当当。买卖行里有句俗话叫“气味浑浊,银子多多”,意思是,你铺子里的气味浑杂,证明进来的人多,人多生意就旺,浑浊的酸臭,那叫红火!马金千来得迟,他是坐洋车来的,进门径直朝紧挨柜台的那张桌子走去,那里有个空位,一把水曲柳雕花太师椅是专门留给他的。他平日都这样,来得迟,去得也迟。据说他早晨先看报,看完《中央日报》,又看《石门电讯》,两张报纸细细地读完后,才去干营生。来茗泉居茶园,先玩,或古董字画,或京戏,待玩够了,才端起盅子慢慢品味。马金千是本城“金千诊所”的西医大夫,又当掌柜又看病,医术高明,收费合理,在本城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开诊所近二十年,没出过半点差错。在他的诊所正面墙上,请个有名气的书法家写了朱子的一句格言,两个字:“诚信”,又请个小雕匠人把字刻了,描了金漆,两个斗大的行书金字亮花花地晃眼,就像马大夫的一颗闪亮的心。马大夫早年毕业于北京协和医科学校,接受过正宗的专业教育,医术手段和诚信态度石门城里有口皆碑。除去看病,马大夫爱玩,玩得高雅,一是收藏古董字画,二是玩京戏。玩京戏唱小嗓,唱《罗成叫关》、《凤仪亭》,还真有点叶盛兰老板的韵味,人家这叫雅士风度。
马金千今天的神态和别日不一样,在椅子上坐稳后,端起盅子细品慢咽那热气腾腾的香片,一句话没有,眼睛不时地朝茶园门口扫描几下,看样子像等人。周围的喧哗并不影响他的泰然自若。心细的留神到,在他的双腿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画匣子,他一手端着茶盅,一手紧紧按住匣子。马大夫,又收到宝贝啦!当小伙计给他上到第三碗时,那香片的真味在口里升出来了,马大夫的眼睛发光了,只见他“腾”地站起身,叫声:范老先生!握着画匣迎了过去。
姗姗来迟的是范怡斋。一位老儒生,身穿青缎团花棉袍,头戴风帽。手里握着根紫藤手杖,下巴上几根稀疏的山羊胡黄白夹杂,衣领上吊着一把寸把长的象牙胡梳,摇摇摆摆,不时地抖着手用胡梳去梳理那几根胡须。此翁不善,生于同治八年,光绪十九年癸巳科举人,今年正好届满古稀,秋天里做七十大寿时,听说马金千大夫送去的寿礼是用七十颗珍珠拼成一个大篆的“寿”字,镶在一只用红珊瑚雕琢成的寿桃上,珍贵无价,把个石门城震动得摇了三摇。从此石门城里就有了句顺口溜:“石门城里四件宝,茄子北瓜大山药,还有范家举人佬。”范怡斋的确是一宝,他是名绅士,活历史,鉴古学家,得人敬重。吴佩孚来了待他好,张作霖来了待他也好,国民政府待他更好,日本人过来后把他捧成了圣人,真正一个活圣人!石门市参议员,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维持会委员,文管会副主任委员,中日友协华北区委员……头衔一大串,可范老先生什么事也不参与,除去在家里“之乎者也诗云子曰”外,就来茗泉居泡茶,泡茶之余,就做了马金千的收藏顾问。
待范怡斋坐定啜了几口茶后,马大夫把紫檀小画匣抽开,拿出一个黄缎卷,打开来,是一轴古山水画。他轻轻把画提到范怡斋眼前,轻声道,范老先生,您看看这张画,昨天收下的。
范怡斋一手托了金丝老花镜片,那脸几乎贴到了画面上,一寸一寸地看,看完一遍又看,一连看了三遍,用了烧开两壶水的工夫才把画看完。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得一声,单等老先生理论。范怡斋看完画,又伸出瘦长的指头在画面上弹了两下,轻声道出两个字:真品。然后又去喝茶。
马金千满面春风了,茶园里熙熙攘攘又喧哗开来。
这是一张石涛的《黄山观瀑图》。马金千花三百块银洋收下的,范怡斋一锤敲定。马金千吃了颗定心丸。他差一个茶园伙计把画高高提起,自己凑近范怡斋,小心道,范老先生,我听您老指教。
范老还未曾开口,茶园花掌柜走近前来指着画道出了几个疑问——他也是个行家里手。
花掌柜道,范老先生,在下有几处疑点想请教,斗胆放肆了。他轻咳一声,指着画说,石涛写山水一向谨慎小心,单说皴法,他用墨几乎近于工笔,可这张画却是淡湿渲染,且用笔肆意无拘,此其一;其二,题款近乎于傅山风格,像是酒后信手拈来;还有其三,这一方压角的闲章,我从未见过,怕……
怕是后人捏造?!不待花掌柜说完,范怡斋随口顶上一句,喝口茶,用胡梳轻轻理梳着山羊胡,半闭双眼道,掌柜的,你见过的几张石涛,怕是他早年的风格,这张画落款为康熙四十五年丙戌孟春,那正是他的辉煌时期,他打破了古人皴法的格局,搜自然之精髓,观山水之灵气,亦恰书法由楷变行,越发接近了自然之法度,此即“师法自然”,泼墨淡湿于此处,山水亦活脱脱也,推翻古人陈局,“法自我立”,此乃其一。其二,笔墨恣肆,取画法与书法,“笔墨当随时代”之开局为石涛的大贡献,没有大惊小怪,石涛笔墨寻不出半滴酒香,觅不到半丝醉意,怕是傅山酩酊大醉后去追石涛也未可知!其三,后人追寻石涛楷模,效仿石涛气质,思度石涛灵骨,亦在这方闲章之中,老子曰,“道法自然”。石涛畅言,“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真真天地之作,不谋而合,造化,造化……马先生,恭喜啦,你得了一宝,此画真乃神品宝卷也!
范怡斋边说边拱手向马金千揖了两揖。马金千慌慌扶过来说,不敢当,不敢当,有幸得范老指教,是我的福分。有托范老金口玉言,算我行了大运,拾得一宝……
马金千辗转眼球寻找花掌柜,整个茶园都不见他的影子,心下思量,脸红,怕臊破了面皮,躲了。
将画重新卷起,包好。收进匣里后,马金千举起画匣哭了,说道,诸位好友,我想石涛想了半辈子,昨天晚上光看这张画,一宿没睡呀,得范老先生真言,这张画可就是我马金千后半辈子的命啦!说着,马金千掏出一方洁白的真丝手帕抹了抹眼窝,他真动了情。然后喝口茶,大声道,今天高兴,诸位好友的茶点费我包了;再有,我想求一位金石高手替我篆上一方朱文印章。印文是:“金千生命”,要求就一个:精品!我出银元六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