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正月，马金千就像犯了病，不思茶饭，每夜睡觉前，在寝室里必要将石涛画轴看上几个时辰。白天里诊室也不去，幸得有他的高足梅玉岫支营，不遇繁杂病者他就在书房里呆着，连院子里也不去。
整天看着墙上的石涛冥思苦想，他咬牙切齿瞪眼攥拳头，是我要求得太高，还是苍天绝我之路？！看画，越看越急，心急如焚，如此一件神品，它的确归了我，天地良心，怎能叫它无声来又无声去呢！他曾观赏过范怡斋老先生年轻时的金石大作，真叫秀润生磅礴，浑厚见蕴藉，刀刀有故事，笔笔藏典经！可现如今范老夫子连鸿毛一样的胡梳举起来都要颤抖再四，何来铁笔生花哟！
马金千病了，卧床不起了。再下去，怕是要疯的，都是那个鬼石涛给逼的。
怨天？怨地？怨石涛？怨自己？
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极之喜，极之悲。阴晴圆缺。古人了不得，古人真伟大！
梅玉岫小姐近日接待了一位陌生客人：头戴羊肚手巾，身穿青粗布棉袄，肩上背个“捎马”。来人有二十几岁，个子平平，四方脸，浓眉毛，鼻尖圆润，嘴唇丰厚，看装扮像个村野之人，看相貌，倒有几分英才之气。梅小姐观察入微，此人说话时，右耳不时地动几下。梅小姐忽地想起，不知是古书，还是故人，都这样讲，耳朵会动的人乃王侯之相。也许是戏说，反正梅小姐看着好玩。
来人自称姓石名一丁，乙卯年生人，年满二十四，从老家曲阳县来，有要事见马大夫。
梅小姐说。什么要事？我可以代办，马大夫暂不见客。
石一丁说，你要能办我就交给你。说着，他拿眼角扫了一下梅玉岫，把右耳又动了几下，伸手从“捎马”里掏出个纸包递过去，道，这是一方印，你拿去办吧。
梅小姐明白了，是个来揭“榜文”的，打开纸包，果然是一方印章，她看不懂，叫石一丁坐等，自己拿了石印去后院卧房。
马金千躺在床上，眼不睁，嘴不动，伸一根指头划了几下，意思是叫梅小姐把那个人打发走。梅小姐原封把印石拿回来对石一丁说，马大夫身子不适。不愿见客，他说多谢了。
石一丁知道碰了个软钉子，收回印石，道，这位女先生，代劳转告马大夫，我是石涛第十世孙，专门来探视马大夫病情，真不见，就只能怪天不赐缘了，我走啦。
石一丁背起捎马真要走，梅玉岫怔住了，马大夫为石涛病倒，谁知再往后会怎样，她不敢想。今天偏来个探究病根的，且是石涛之后，如若马大夫能见一面，也没有什么伤害。看眼前的石一丁倒像个义气之人，兴许能帮上一手。想罢，梅小姐又讨回印石转身进了后院。
听完梅小姐的述说，马金千十分气愤，成心来气我，哪来什么石涛之后，分明是来敲诈，你给他一块钱，叫他快走……梅玉岫说，马老师，这印石我不懂，您好赖看一眼，我看那个石一丁不像个用一块钱好打发走的人。
那他的险恶之心更大。
您是说他是个玩主？
我不愿多想他，我的精神已经耗去了大半了，我心里空荡……哼，这个骗子，起码的常识都不懂，说姓石，那就是石涛的后人啦！我告诉你，石涛是人家的字。人家的真姓实名叫作朱若极。大明皇族之后……他算哪般子石一丁，笑话！没有钱花，我送他几个，何必用苦心作恶，拿块破石头来诓我……
马金千发牢骚，没好气地看那印石，看那小纸片上的印拓——突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马金千惊醒了！他招呼梅小姐拿了放大镜，坐起，下床，拉开窗帘子，阳光下仔细看那印拓，抬手狠劲推开了窗户。一股暖暖的清风吹进来，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吸食那香甜、清爽、湿润的空气，春天，唤醒了沉睡冬眠的他。马金千手里握着的，是一方他渴望已久的理想中的印章。
马金千常给他的病人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实也不尽然。刹那间工夫，恍如隔世，恍如再生，他马金千，又焕然一新了。
慌慌地梳洗整装，非常有礼貌地把石一丁请进了书房——他的书房平常人是不好进的。连他的夫人、他的高足梅玉岫也不许随便进出。范怡斋老先生也只进过一次。他摆摆手招呼梅小姐，吩咐下去，关门，非重危者不挂号，单卖药。
书房里，马金千把新春佳节那一桌丰宴补上了，专门为石一丁，他爱才。
马金千失去了平时的绅士风度，喝令石一丁大肆吃喝，自己也丢了勺筷，展开十个指头操作。除去些清汤寡水，马金千饿了一个多月，今天看样子要把一世的东西都填进肚子。
大肆吞嚼一番之后，马金千舒服地靠在椅子背上问道，在家里干什么，怎么跑来石门？
石一丁毫无拘束地边吞边咽边回答，家在曲阳县，凿石头的，好几辈子都跟石头打交道。头年我爹被日本人拉去修炮楼，叫石头给砸死了，我跑出来。在石门城里想找个事混混。
读过几年书？
一年也没读过。
哪里拜师学艺？
哪里的师也没拜过。
你如何刻出了那样好的印章？
十岁跟爹凿石头，都十好几年啦。
你都雕刻过什么？
刻人，古人，神人，鬼人，西洋人，穿衣裳的，光屁股的；刻凶禽猛兽，刻花草鱼虫，刻一年四季；刻砖刻瓦，刻石碑，夏商两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大帅府小帅府，大坟头小坟头……
你把古往今来都刻了。马金千说，过几天我领你到个好去处。
石一丁说，你是说茗泉居茶园，我去过。
你虽去过，可你还在圈外打转转，你要入围，我把你介绍给石门城。我替你拉开场子打开局面，你底子厚，重新开始吧。
我做哪些营生？
还玩石头。在石门城北花园我替你寻觅个门面。挂匾开张，专门经营印石行当，你能行。我不食言，六十块现洋照付，你做个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