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近午,小姑娘终于来了。
“小人儿,想我了么?”
“想你!”史效仁抽咽起来,“我……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了!”
岫蓉默然。她不愿说出向爹爹为他说情的事,因为那不过是宽限几日,小人儿难逃一死。肉票的死她并不像平常人那么看重,不过。小人儿连着她的心脉了!
“看,我给你捎来了什么?”她把一个狗头大的布包放在小人儿手里。包上透着热气。
西方神话传说中有一个爱神,名叫丘比特。那小家伙手持弓箭。如果他瞅上了哪一对少男少女,往他们心上射一箭,他们就无可挽救地堕入情网。拿这传说作比喻,反比特这一箭已深入岫蓉的心窍了!
她不敢想几天以后的事。
“小人儿,前几天我叫胡三给你带来的饭菜,你吃了么?”
“……吃了。”
“那是什么菜?”
“小鸡炖蘑菇。”他不敢说实话。
“对。那是我亲自给你做的。”
史效仁解开布包,是几只油啦啦的肉包子。那个儿大得惊人,一个个像小猪崽。透出饥饿人难以抵抗的香味,他嘴角上的涎水流下来。
“小人儿,吃完了咱们一块去玩儿!”
史效仁吃惊地望着岫蓉,他真地能和小姑娘一块玩去么?那满面虬须的汉子准许么?……他隐隐地猜到这小姑娘身后有着强大的后盾。很可能她是某个大头领的女儿!希望又回到他的心里。
“玩儿?到哪里玩儿?”
“你别问了,先吃饭。”
他那吓瘪了的胃这时又张开来,起初他拿捏着,不使自己的吃相太难看,几口之后简直是狼吞虎咽,鼻尖上沾着油,耳朵也耸动着。小姑娘笑起来。
外国佬们傻愣愣地望着,他们没有笑话史效仁的吃相太没绅士风度。油香在他们周围缭绕着,使他们忍不住吸溜着嘴唇,艳羡得小声叽咕起来。
“咱们走吧。”岫蓉说。
史效仁站起身向周围看看,见那虬须客就在身旁,吓得差点儿软瘫下去。他心眼儿一转——那就试一试小姑娘的法力吧。
“走。”他应着,避到岫蓉身后。
下到河边,那虬髯客转过身,史效仁看到的不是凶神恶煞,而是一张有些可爱的笑脸。
“刘哥,我要和小人儿去玩一玩。”
“去吧,去吧,”虬髯客说,“是不是找两个人跟随你呢?”
“那可叫人败兴了,不用。”
“不过,得小心。”
岫蓉从衣袋里掏出手枪扬了扬,“刘哥教我的枪法还不放心么?他要不乖我就让他吃个花生米!”
他俩在匪众们、肉票们中间走过,在众目睽睽下离开了这人间地狱。
顺着河沟他俩拐进了另一条山谷,转几个弯儿,屏风似的山壁就把那丑恶的景像遮没了。哨丁们向他俩笑笑,态度极为老实谦和。这些小杆子和小姐的地位比起来不啻十万八千里,她是他们的神灵。喽罗们不会鞠躬,磕头又早过时了,急得他们手足无措,看来似向他俩做着一种可笑的舞蹈。
他俩走了好久,史效仁以为很远了,其实,并没走出多远。那重崖叠壁把山路扭曲了,揉乱了,像团弄一条丝绦一样。如果他回头看看就会看到灰蒙蒙的山岗上,那哨丁的身影笔直地竖着,肩上的长枪像火柴杆儿似的……
显然,爱神丘比特在射史效仁时,有点儿偏斜了,没有射中他的红心。这时一种想法浮上他的心头,他想逃走,要逃出山去怕不可能,山太大了。但可以在山里和他们捉迷藏,不见得他们会下大功夫搜寻……
他回头望望岫蓉。她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那湿润的红红的舌头像条小蛇在她美丽的红唇之间闪动。他并不理解她的心。
他们终于停步了。
这是一处僻静的所在。四周的山坡上绿草覆地,鲜花璀璨。一股细细的泉水从山缝中淌下来,在山谷中留下了几湾水泊,蓝得耀人眼睛。这里的树就高大多厂,一簇一丛在山坡上凑成几片小树林。只不知什么鸟在附近鸣叫着,像撒下一串串的五珠。
“岫蓉……”
“哟,小人儿,你敢叫我的名字了?不怕我一生气把你给宰了?”
吏效仁听到“宰”字,心头怵然一惊。
岫蓉笑了,摇摇头:“我高兴你叫我的名字,你不要怕。”
“岫蓉,你怎知有这么块好地方呢?”
“周围几十里我走遍了,摸熟了。”她神情忽然黯然了,“小人儿,这山区是大的,无边无涯,可是我觉得像关在笼子里……”
史效仁并没理会她为什么要这样,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这山,真地没有别的出口么,岫蓉?”
“怎么会呢?不过一般人找不到就是了。出口那儿也有岗卡。”
她忽然楞怔怔地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小人儿?”
一刹,她又松弛下来。她心中的爱和对山外的向往汇成一股潮水涌动着,使她难以自抑,她不愿再为别的事浪费时间。
她领史效仁来到一个山洞。洞不很深,底面平坦,而且铺了一层细软的干草。史效仁纳罕,墙上居然挂了几幅幔帐,上面绘了画:蓝天、白云、绿树、红花……
“本来,我可以早两天来见你。”岫蓉说,“我来这儿为咱们布置了这么个小窝儿。”
“那……做什么?”他不解。
“咱俩成亲哪!”
史效仁惊怪极了!
他又一想却似明白了。这岫蓉仍是个小孩子,在和他玩“过家家”的游戏。这时候他倒愿意和她做真夫妻。妻子对丈夫的生死总是至为关心的。
“……可是,岫蓉,我还能活下去么?”
岫蓉没答,只说:“咱们跪下向老天磕个头就算夫妻了!”
她拉着史效仁跪下磕头。一个,两个,三个……
史效仁凭直觉摸到了这小姑娘的心思,她真地爱上了他。爱上他的原因中,除他这个人外,还因为对山外文明的难以扼制的崇仰。山里的匪众,对山外人可以抢,可以杀,可是心灵深处仍自叹弗如。史效仁是精明的,他故意炫耀。
“在我们那儿,成亲要坐花轿,得披红戴花,请吹鼓手吹吹打打……”
“我听妈妈说过。”岫蓉说,充满柔情地招呼史效仁,“来,到新房里来吧。我这媳妇儿也许一辈子到不了婆家了。那你就给我讲讲吧,小人儿!”
姑娘忍不住迸出泪滴,话语真诚而哀怨。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天,可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容不得恋人轻歌曼舞。他们像干柴烈火一接触就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
她这么美,又这么倾心,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候,又处在这峥嵘的崇山峻岭中,这浪漫而诡奇的邂逅使史效仁也动心了!
死,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他靠近蚰蓉,手臂绕过她的肩上,岫蓉浑身战抖,似风中的树叶,终于难以自持倒在了他的怀中……
即便在这时,史效仁的心里另一根弦也在响——和她放胆地纠缠吧,纠缠得越深,越难解难分,活着出去的希望就越大。
“小人儿,讲吧。……”姑娘似经不住这爱的重压,少气无力地说:“讲讲我婆家是什么样子?你不是说过么,咱们还有一个老妈妈?也讲讲她老人家!”
史效仁开始讲。与其说是为怀中的岫蓉讲,毋宁说是为自己。这些日子,他尽量地抑制着不想那家乡的田园,不想那粘肉贴骨的村舍,不想那生他养他的老母。这一讲,感情的堤岸坍塌了,潮水冲出来,一泻千里……
他絮絮地讲,抽咽着讲,和着泪水讲……这是世上最动人的也是最凄惨的歌。
他讲故乡的山林、田野、村疃,讲村子里的邻里风情……也讲北京一带那古老的文化古迹。故宫呀、颐和园呀、长城呀……以及和这一切相联的传说、故事,那是一部历史,一时还能讲得完么?他还时时提到母亲,因为他认识这一切时,无一不是和老母有关联的。
岫蓉听得痴了,醉了,思绪随着小人儿的讲述在北京以及北京周围的地面上飞翔着。留恋在那里的紫城皇陵,金殿宫阙,琼楼玉苑,锦园翠竹,以及辽阔的田野阡陌,疏村荒舍……她也随着小人儿推开咿呀的篱栅,黄毛小狗摇着尾巴前来迎迓,堂屋的门开了,一位青衫老妪扶杖走下台阶,笑脸上擎着泪花……
“妈妈!……”小人儿。
“……妈妈!”岫蓉也叫。
他们抱紧了。泪水是最牢固的粘合剂。
月亮升起来,徐徐的清风把半夜积攒的雾霭吹走了。山野显得神秘而娇羞,连秃陋的石岭也似乎变美了。
他们走出洞来。
小姑娘已不是处女了。没经父母允诺,她把自己给了一个山外人。为刚刚发生的事她所感到兴奋和羞臊,不敢看丈夫的眼睛。
“岫蓉,咱们是真正的夫妻了……”
“那还用说么!”
“……以后,咱们怎么办?”
岫蓉搂着史效仁痛哭起来。
“岫蓉,为什么?你说呀!”史效仁慌了,“人家不会让咱们等呀,等呀……”
岫蓉抬起头,用衣袖抹去了泪珠,一字一顿地说:“小人儿,你必须得死!我和你出来,就是为了在你死前了却心愿的!”
“啊!”史效仁呆住了,像化成了石头。
“……我们山里有规矩:谁也不能为肉票说情,谁也不能放走无钱赎身的肉票!这规矩铸在一把祖师爷传下的大刀上,准也不得违犯!即使是总头领违犯了,也必须以死相抵!”
吏效仁听了又似没有听到,似痴呆呆的。
“……我想,与其让他们把你碎尸示众,倒不如我把你杀了……我将你的尸首带回家,葬在门前的山坡上……我每天去看你,在你的坟前坟后栽树种花……”
岫蓉的话虽然有感情有诗境,但也不能给史效仁些许安慰。他觉得浑身酥软,心胆俱碎,小风把他刮倒。
岫蓉连拉带推。让他倚在一块平整的石壁前面。她向后退出十几步,掏出手枪,两手托平,瞄准。
“小人儿,让咱们快快做完这件使咱们受罪的事……我听说,男女做了那件事之后,女人会有孩子的。如果我有了,是男是女,我都养着,我和孩子要寻到你的故乡去……”
她又冲过去,抱他,亲他,给他合上眼睛,“别睁眼,你会怕的……”
她又退回来,费好大劲儿才使自己安静,两手又捧起枪。
“砰,砰……”她终于开枪了。
十粒子弹全打完了。
史效仁仍呆呆地倚在那里,像是死去了。
一粒子弹也没碰着他。都贴着他的头皮、耳边、腮旁钻进石壁。他颧骨那儿流了一点儿血,那是被飞进的石屑划破的。
“小人儿,我下不了手……”她扑过去抱住史效仁哀哀地哭起来,“咱们一块儿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