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读过书,好在天性好学,竟半猜半蒙认了不少字,嘴里断不了也有许多文雅词儿。说起他们拉排子车的苦力行当,他说那是个“藏龙卧虎”的去处。这个成语,用得倒也贴切。
父亲的工友们,仅我认识的,除了侦察英雄,还有个骑兵连长。侦察英雄原先是共产党,骑兵连长却曾经是个国民党。
骑兵连长常义勇原是傅作义将军部下。抗日战争时期,在绥远包头一带抗击日寇,打过许多恶战。负过伤,亲手用马刀砍死过十来个鬼子。一次,师部遭敌人袭击,他冒死冲入重围将师长拎上马鞍桥,又冲杀而出。师长和他,还有战马,都被鬼子的机枪扫中,但他们竟奇迹般逃了出来。师长绝境生还,将他越级提拔成警卫连连长,并且赐他名叫“义勇”。
常义勇人高马大,肩宽腿长。平日来家作客,坐在那儿总是腰板挺直,目不旁视,俨然透出一派训练有素的军人风度。一身青布裤褂,纤尘不染;无论冬夏,上衣领扣严严实实;脚下一双千层底布鞋,鞋底使粉浆刷得雪白。不知者很难判定他是个拉排子车吃轮子行的。
问起他过去的战斗经历,他会有声有色讲述许多激战的场面。讲到兴奋处,他就不由自主离开座位,半蹲了身子,左手如执马缰,右手如挥战刀,双目闪闪如电。我家那小小的房间里仿佛充斥了战火硝烟,一位抗日杀敌勇士似乎正在驰骋疆场……
更多的时候,常义勇却是极其拘谨小心,尽日战战兢兢如一只避猫鼠。由于他为人正派端方,父亲对他尊重,他的心事也不避讳我爹。他说他害怕,害怕各种运动,怕得要命。从打解放以来,没有一天不怕的时候。
按说,傅作义将军的部队在和平解放北平之后,编入了我解放军系列,无论官兵皆不应受到歧视。当时,凡不愿继续从军转业回乡者,也都发放了和平解放证书。然而,每当运动一来,多是玉石俱焚。常义勇十回运动当中倒有九回被当成“匪连长”来运动。大跃进拔白旗,1962年压缩城镇人口,排车社要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指标,每次都少不了拿常义勇来充数。更不消说后来那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了。因而,常义勇总是怕得要命。因为怕得要命,日日注意看报纸、听广播,关心时政。越是关心时政,就越是怕得要命。
文革初期,城里开始驱赶牛鬼蛇神返乡。还没等人家驱赶,常义勇就自己主动缝制了“匪连长”的布条别在身上,老婆孩子也都别上“牛鬼蛇神家属”的布条。然后,全家一起到革命造反队的门口来报到。造反队的大爷们嫌他多事,气狠狠地臭骂:
你这号匪连长慌什么?我们革命派有收拾你的时候!在外边等着!
常义勇就和老婆孩子在院子里立正站了,低着头挺直脖颈,小心等候。正是炎夏,所谓“红八月”,日头毒辣辣当头暴晒。常义勇纹丝不动,领扣系得严严实实。虎背熊腰三个儿子,直杠杠地在一边陪绑。哪个站得不直,常义勇的目光便刀子似的劈过去。可怜他那老伴,竟晒晕在毒日头下,水泥地面将脸腮烫起了一片水泡。
所谓山不转水转,常义勇的老上级竟然到搬运公司来“支左”了。被常义勇救过性命的那位师长,多年来进步缓慢,却也当上了某集团军的副军长。老首长在牛鬼蛇神的名单中见到常义勇的名字,急忙招来相见。常义勇见了老上级,始而大笑,继而大哭,最后是破口大骂:
我不该救你这个老王八蛋!不救你也不会被你提拔成匪连长,老子也够不上阶级敌人的线呀!
之后的一段时光,常义勇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再不拿他给阶级敌人的队伍中充数了。但支左部队一撤,县官不如现管,常义勇就又变成了匪连长,而且给加上了“辱骂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现行罪名。全家老少到底还是被赶回了农村老家。
文革结束落实政策,他二小子来看我父亲,说他爹没能熬到好时候,死在乡下了。这回二小进城就是跑他爹的事情的,然而有关方面答复道:
常义勇是解放战士,只要果然有解放证书,压根儿就不算阶级敌人。因而,也就不存在什么落实政策的问题。
但常义勇临死,却嘱咐孩子们将那份和平解放证书放进他的棺材,随他下葬了。
死者最后这一决断的用义,却是我们生者难得破解不得而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