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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3 Yum(2)

“说不出理由了吧?”她说,“你那时候心里一定只想着玮亭学妹。”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叹口气说。

“如果你现在还喜欢她,又怎能叫‘过去’?”

我心头一惊,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毕竟是选孔雀的人,”她叹口气,“爱情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

听到她又提到孔雀,我脑子里控制脾气的闸门突然被打开。

“你说够了没?可不可以忘了那个无聊的心理测验?”

苇庭听出我的语气不善,便不再说了。

我们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再见。”苇庭打破沉默后,立刻挂上电话。

我愣了几秒后,狠狠摔掉电话。

连续两天,我完全不想打电话给苇庭,电话声也没响起。

第三天我检查一下电话机,发现它没坏,一阵犹豫后决定打电话。

但只拨了四个号码,便挂上电话,因为很怕又不欢而散。

走出房间,绕着院子踱步。

正当为了如何化解尴尬的处境而伤脑筋时,又想起情人节快到了,这次该怎么过节呢?

越想头越大,便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回头仰望着楼上的房间,脑海里突然灵光乍现。

我立刻跑到文具店买了几十张很大的红色卡片纸,起码有一米见方。

回房间后,将这些红色的纸一张张摊在地上弄平。

拿出铅笔和尺,仔细测量后在纸上画满了网格线;再用刀片和剪刀裁成一片片长九厘米、宽四厘米的小纸片。

总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片。

然后在每张小卡片上写了三个字。

过程说来简单,但前前后后共花了我一个星期的时间。

这七天中,我集中精神做这件事,没打电话给苇庭,而她也没打来。

我一心只想把这件事做好,希望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写完最后一张小卡片后,我颓然躺在地板上,非常疲惫。

右手握笔的大拇指与中指已经有些红肿,并长了一颗小水泡。看着手指上的水泡,我觉得眼皮很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我立刻惊醒,从地板上弹起。

我知道这么晚只有苇庭会打来,我深呼吸一下平复紧张的心情后,才接起电话。

“说真的。”苇庭说,“我们分手吧。”

我失恋了。

失恋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指失去恋人;更深的一层,是指失去恋爱这件事。

我想我不仅失去恋人,恐怕也将失去恋爱这件事。

苇庭曾告诉我,选羊的人绝不会勉强自己跟不爱的人在一起,所以当她说要分手时,大概不会留什么余地。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想尽办法去挽留。

苇庭说完再见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很大,是A4的size,里面装着我写的那封情书。

正确地说,是A4的蔡智渊装着标准的柳苇庭里面有娇小的刘玮亭。

这打消了最后一丝我想复合的希望。

收到信的第一个念头:这是报应。

刘玮亭曾经收到这封信,当她知道只是个误会时,我一定狠狠伤了她。

如今它绕了一大圈后,又回到我手上,这大概也可以叫因果循环吧。

完全确定自己失恋后的一个礼拜内,脑子里尽是苇庭的样子和声音。

想到可能从此以后再也看不见她的甜美笑容,我便陷入难过的深渊中,整个人不断向下沉,而且眼前一片漆黑。

我任由悲伤的黑色水流将我吞噬,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直到过了那个失恋的“头七”后,我才一点一滴试图振作与抵抗。

然后又开始想起刘玮亭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我对刘玮亭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在苇庭离去后,我已经不需要刻意压抑想起刘玮亭的念头时,我又想起刘玮亭。

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做什么、过得好不好。

那些欲望甚至可以盖过想起苇庭时的悲伤。

这并不意味着刘玮亭在我心里的分量超过苇庭,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苇庭的离去有点像是亲人的死去,除了面对悲伤走出悲伤外,根本无能为力。

而刘玮亭像是一件未完成的重要的事,只要一天不完成便会卡在心中。它是成长过程的一部分,我必须要完成它,生命才能持续向前。

为了逃离想起苇庭时的悲伤,我努力检视跟苇庭在一起时的不愉快。

如果很想忘记一个人却很难做到,就试着去记住她的不好吧。虽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想法,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方法来让我振作。

可是在回忆与苇庭相处的点滴中,除了她到台北之后我们偶有争执外,大部分的回忆都是甜美的,一如她的笑容。

为了要挑剔她的不好,反而更清楚知道她的好,这令我更加痛苦。

当我想要放弃这种懦弱的想法而改用消极的逃避策略时,突然想起我跟她第一次到安平海边看夕阳时,我们的对话:

“谢谢你没拒绝我。”

“我无法拒绝浪漫呀。”

也许苇庭并非接受我,她只是沉溺在情书的浪漫感觉里。所以只要我不是差劲的人,她便容易接受我。

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我的表现不算好,但也许对她而言,每天能在一起谈笑就是浪漫。随着分离两地,见面的机会骤减,而她对浪漫的需求却与日俱增,因此我在这方面的缺陷便足以致命。

或许这样想对她并不公平,但却会让我觉得好过一些。起码我不必天天问自己: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一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要离开我?

这类问题像是泥沼,一旦踏入只会越陷越深。

决定要重新过日子后,我把她退回来的情书和那几千张红色小卡片,都收进楼上的房间。

这样我便不会触景伤情,但也不至于完全割舍掉这段回忆。

楼上的房间很杂乱,竟然找不出干净的角落来摆东西。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清理一番。把确定不要的杂物丢掉,并把剩下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我便得以一窥这房间的全貌。

单人床贴墙靠着,对面的墙上有很大的窗,勉强算是落地窗,因为窗台离地板仅10厘米左右。

拉开窗帘后,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正对着屋后一棵枝叶茂密的树。

风起时,树上的枝叶会轻拂着窗户的玻璃,隐约可以听到声音。

我听了一会儿树木的低语,全身很快放松,然后进入梦乡。

醒来时脸已背对着窗而几乎贴着靠床的墙,而且眼前有一团小黑影。

戴上眼镜仔细一看,原来在墙上比较偏僻的角落里写了很多字,很像几千只黑色的蚂蚁爬在墙上。

这些文字像是心情记事,并不像厕所或是风景区的留言那样浅薄。

墙上的留言是从很深的心底爬出,化为文字,逐字逐句记录在墙上。

每则留言的字数不一,有的不到十个字,有的将近一百字,但最后都一定写上日期。留言并未按照日期在墙上规律排列,而且时间间隔也不一定,有时三天写一则,有时隔半个多月。

当初写字的人应该是在想抒发时,便随便找空白处填上心情。

由于字写得很小,我大约花了半个小时才将这些留言看完。

“我要走了。寻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墙。”这是他最后一则留言,时间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个寂寞的人,只能跟墙壁说心事,而且这些心事几乎没有快乐的成分。

或许他在快乐时不习惯留言,但对一口气看完这些留言的我,只觉得他很寂寞。

对于仍陷入苇庭离去的悲伤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树,便离开床找了支笔,也在墙上写下:“正式告别苇庭,孔雀要学着开屏。”

然后留下时间。

从此只要我无法排解想起苇庭时的悲伤,就在那面墙上写字。

说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觉得畅快无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面墙像是心灵的厕所,虽然这样比喻有些粗俗。

渐渐地,留言的时间间距越来越长,留言的理由也跟苇庭越来越无关。

我很感激那面墙,它让我能自由地抒发心里的悲伤。

悲伤这东西在心里积久了并不会发酵成美酒,只会越陈越酸苦。只有适时适当地释放,才能走出悲伤。

我把过去的我留在墙上,重新面对每一天。

既然无法摆脱孔雀的形象,就当个开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响起电铃声,我走出房间,打开院子的门。

“荣安!”我很惊讶,不禁失声叫了出来。

“同学,”门外的荣安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说,“念我的名字时,请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虽然荣安只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我此刻却觉得他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支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哦!”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吗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吗?”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儿工夫便把面吃完。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后,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哦!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忌妒。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忌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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