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究竟有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束时间?如果采访十个人,会不会有十种说法呢?我想不会,我觉得采访十个人或许只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出自个人记忆的莫名其妙的说法,应该有很多滑稽的回答,就像八十多岁的老顽童会认为自己的童年仍在;一种是异口同声,认为小学毕业就是童年的结束,这种说法特别整齐划一,不但易于记忆,也适合统计与管理。我是个随大流的人,那我就讲讲六年级发生的一些事吧。
想起小学六年级,我首先想起的就是我的班主任,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别的老师都叫她麻姐。我觉得难听死了,一个女人怎么能叫麻姐呢?似乎她的脸上长满了雀斑,实际上,她的脸上的确是有斑点的,当然,也可能是老年斑。她为什么就姓麻呢?王姐姐、林妹妹,听起来多悦耳啊,多想入非非啊!所以,我们不叫她麻姐,但一时又想不到什么好的称呼,后来有人用谐音叫她“老妈子”,这才对她的称呼有了精确的定位。“老妈子”这种称呼不能算诋毁,只能算是调侃与滑稽,“抓住了这个人物的灵魂”(引述自麻老师的讲课,她是口若悬河的语文老师),她对待我们的确有股子既婆婆妈妈又严谨认真的劲头。
麻老师认识我妈,有一天她们在菜市场门口碰见了,我妈很虔诚地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麻老师说:“你家王世达学习好,可毛病也不少。”我妈一听,很着急,忙问什么毛病。麻老师清了清嗓子,用讲课的口吻说:“一个是上课爱讲话,小动作特别多;一个是群众关系不大好,比较不适应集体生活。”
假如我的童年能挑拣出一些幸福的东西来,那全亏了我妈。我的父亲很少管教我,由于工作的原因,他常年出差在外,而且我们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父子隔膜。这样一来,对我的教育重任差不多完全落在了我妈身上。她看了许多教育方面的书籍,还做了一些笔记,所以她不像别的家长那样迷信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天在菜市场门口,她对麻老师的话表面应付着,私下里根本不当回事。她回家后还有针对性地对我说:“生命在于运动,人活着就得动动,要不然变木头了。”“集体生活是什么?不合群?这叫活得有个性!”这些话我听起来非常舒服,但我却感到了一种没来由的恐慌,好像这些话冒犯了什么东西似的。我说:“妈,你这么说也太反动了吧。”我妈说:“你得听我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人家美国人就是这样教育小孩的。”
因为我妈的那番话,我可以有恃无恐地继续我的恶习了。假如坏学生也可以根据坏的性质来分类,那我这个人就能构成单独的一类。的确,我是个古怪的孩子,在怯懦、孤僻的同时却又聒噪不堪。我真是个复杂的合成物。不过此刻,我在这样描述自己的时候,我觉得需要揭穿我自己,也就是说,我的聒噪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麻老师向我妈告状后,暗中观察了我一段时间,发现我恶习不改,她决定好好教育我一番。她先对我来硬的,在每周的班会上严辞批评我,她说:“某些人不要仗着自己成绩还可以,就为所欲为,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这样的人以后在社会上是走不远的。”天呐,这些话太古怪了,很难想象一个教了二十多年语文课的老教师,骂起学生来使用的会是这么一套锈迹斑斑的词汇。我转述给我妈听,她笑了很久,然后说:“麻老师说的这不是笑话,而是屁话。”这下又轮到我笑半天了。麻老师从本质上说是个和善的人,她从不对学生的身体采用暴力,因此那番骂人的话已经是她“硬”的极致了。眼看着那些“硬话”对我不起作用,她又改软的了。一次班会快结束时,她突然“提拔”我做了班长,全班的学生都面面相觑。但她是女王,说的话就是懿旨,大家必须接受。她对我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勉励之辞,还让大家鼓掌,欢迎我的走马上任。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让我脸红耳赤,像是犯了错误。
这个班长的职位没有带给我丝毫的享受,只带给我妈在外吹嘘的材料。每天上午的课间操,是我最难熬的时段。我要组织大家集合、排队、跑步、喊口令,那些大个子(包括前任班长)懒洋洋地伫立在原地,用一种暧昧的笑容对待着我的一切努力。我对他们赔着笑脸,用求助的语气开展着我工作。这样卑躬屈膝的班长在校史上应该是独一无二的。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很久。一周后的某一天,那个总是挂着绿鼻涕的壁虎兴高采烈地拿着两个西红柿来巴结我,他的东西我总觉得脏,要放在以往我是不会吃的,但现在我既然是班长了,不吃的话似乎会危害干群关系,到时候他在背后说我坏话就不好了。我接过一个西红柿,还跑去水池那里洗了两遍,才吃了。但是下午还没放学,我的肚子就像怪兽般开始鸣叫,待我跑到厕所,基本上就无法再提起裤子出来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身体里边突然涌出了那么多的水。我是个喝水很少的人。
我住院了,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住院。我住在破旧的传染病房里,被隔离在医院的一个角落,只有我妈每天送饭给我。她和护士一样还戴着口罩,她告诉我,我的病叫“痢疾”,也叫“霍乱”。这些丑陋的名字听起来就令人难堪透顶。
趁着我住院的这个空档,麻老师赶紧任命了新的班长,并打电话来简单安慰了我一番。在电话里,她对新的人事变动一个字也没有提。我病快好的时候,壁虎提着一袋子苹果来看我了,他向我道歉,并告诉我说那天的西红柿是他在路边捡的,他哭着对我说他是吃了没什么事才给我吃的,还不停地指天发誓:“我骗你是狗!”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好原谅了他。他走后,我把他的那袋苹果丢进了垃圾桶。
这次住院让我耽误了整整一个月的课,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妈刚开始还安慰我,可整个学期结束了,我的态度还是消极怠惰,考试成绩也总在中游徘徊,她就有些生气了,动不动就会找茬骂我一顿。我沮丧极了,因为这不符合她常看的那些教育类书籍所倡导的原则。麻老师那边就更不用说了,她三番五次叫我去她办公室谈话,让我趁着这次的经验教训,改正以往的错误。
麻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番话:“以前你学习好,那是因为课程简单,你的聪明可以应付。但现在,你看,你只是一个月没上课为什么就赶不上呢?那是因为你缺乏很多做人的品质,像是耐心、执著、勤奋、遇到挫折不气馁等等,不过你最缺乏的还是人际关系。为什么没有同学给你补习功课呢?其他同学生病了,都会有朋友帮助的。你好好思考一下。”
我把这些话告诉我妈,这次我妈没有一丝笑意,而是沉默了许久,临睡的时候才叫我去她卧室,她训话道:“姜还是老的辣,麻老师的话还是要听的。以后你要多出去玩,和同学们搞好关系。”
我妈鼓励我出去玩,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高兴得快疯掉了。但这种高兴劲儿没能延续多久。一个非常沮丧的事实摆在面前:我的朋友太少了,难道要我和壁虎那样的瘪三混在一起吗,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一个人呆在家里看电视呢。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失落过,以前我欺骗自己的种种借口突然失效了,就像是囚禁太久的鸟已经忘记了飞翔。我能找谁玩呢?难道要我卑躬屈膝削尖了脑袋钻进那帮大个子掌权的团伙吗?没有人撑腰,在里面只能当个马仔、跟屁虫,会被人欺负死的。我知道这些,我又不傻。可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起历史课上讲过的“弱国无外交”,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弱国。
我妈似乎并不了解我的困境,她以为只要撒开手让小孩子去玩,就一定会找到无数的玩伴。每天下班回家,她都会例行公事般地问一声:“王世达,你今天交到什么新朋友没有?”我的否定回答总是让她哀声叹气。她每叹一次气,我的心头就多了一层童年的阴影。就这么着,我一天天地真的变忧郁了,忧郁的好处是,我不聒噪了,严格遵守课堂纪律了,老师用不着老是对我横眉冷对了。但我并不开心,我感到憋闷,我会动不动就陷入白日梦当中,我只能用幻想来慰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