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没锁,兰草还是掏出钥匙来,鼓捣了一会儿才推开门。
李安国不在,玉玲在打电脑游戏。
兰草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李书记叫你呢。
嗯?
叫你到他房里去一下。
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玉玲懒洋洋的,说话的口气也不同往日。兰草看着她僵直着脖子,脸也不转过来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就出来了。
上河村的种养殖任务怎么落实的?!全乡就剩下你一个村完不成任务,你是个谝闲传的?!
上河村贷不上款……
不要跟我讲客观原因!说理由谁没有一大堆理由?任务什么时候能完成?
上河的旧欠太多,信用社不给贷款……
你不要说了,这一周,最迟这一周下来,再完不成任务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又不是我不好好干。
就这样了,你先出去。
他妈的!这个坏松东西!兰草在跨出那个高高在上的小套间门时,心里狠狠地骂道。
这个驴!猪!
再骂。
办公室里玉玲仍在打游戏,搭着幅阴阳怪气的架势,兰草几把推开自己桌上的东西,同时一脚踢飞脚下的铁簸箕,说把他妈的这叫个什么事!
玉玲回过头来。
嫖客养的,工作是我不干的?信用社不贷款,谁有本事谁干去!欺负谁呢!
咋了?
兰草把碰在墙上又弹回来的铁簸箕一脚踢出去,哐地拉上门,出去了。
去上河村的路又被堵住了。
兰草把摩托车熄了,下来看。这路原是这山上的羊肠小路扩出来的,也没扩多宽,勉强过得去个架子车,这些年山里有农户买拖拉机,路窄走不了,就嚷着要修路。去年政府有个项目,也就来了一辆链轨铲车,顺着旧路把靠山的一边使劲铲掉一大截。这路一下子就变宽了,可是因为铲的茬太齐了,那悬崖隔几天这儿那儿掉下一块来,一大堆土小山似地堵在路上。
这不,又塌了。
兰草取下头盔挂在车把手上,又脱掉棉大衣,试着用手搬大土块。土块很重,好在这路是修在半山腰上,另一边是很缓的山坡,坡下又没有人家,兰草就抱了土块从山坡上往下扔,那么大一个土疙瘩被轰地丢在地上,再轰隆隆地一路滚下去,摔碎了,大大小小土块刷啦啦瀑布似的往下冲。兰草看着,心里忽然觉得很痛快,就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搬,后来搬不动了,就用脚踹。
过了一个多小时,土山变成小土堆了,兰草也觉得累了,她用脚把土较薄的地方拔了拔,划出一道摩托车过得去的浅沟,把车推过去,重新发动起来。过半个小时后,就到了上河村。
村主任不在。
兰草去找支书。
我晓得他这么闹不成事,那发展种养殖是国家的政策,那国家政策的事情谁敢说不?他驴日的就辩不来,天天把他大大敬的天神一样,他信用社是个啥?再日能他还能不听共产党的?敢不服从政府?你贷款就单说贷款,上头给老百姓的钱他信用社敢不贷!他驴日的就沟子松着不敢硬,把他大大当爷爷着呢,可不是叫人当猴耍呢么,那你硬气些,是国家给上河村的款项,他不给?不给你寻县长去!告他去!他日能他就不要给!
老支书靠在被子上抽烟,边抽边骂村主任和信用社,兰草坐在炕边上,捧着个装了开水的罐头瓶子,无奈地听他老一套的车轱辘话。
那党的政策好得很,贴利息叫咱种草养牛养羊,那咋不好呢?关键是叫底下这些坏熊弄完了么,你说么,叫你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碎念书娃娃,一趟又一趟地往这儿跑,我都看不下去么,有啥办法呢?现在共产党培养下的这些年青干部,给群众办个事,非得他沾上些捞上些,再不行也得吃上些喝上些,那吃了占了,还不给老百姓办事,都是些啥么!
兰草把瓶子放在桌子上,说你老人家当了这么些年的支书,经验多,你和何主任想办法把款赶紧贷了,这么拖下去咋办呢?全乡就剩下咱们村了,再不赶紧人家把指标收回去,想贷也贷不上了。
那他日能得很么,我看他就把这事办好,我不掺和。
你老人家咋能说这话呢,你是支书,村上的事咋成何主任一个人的事呢!再说全村人都眼巴巴地要贷款呢,都看着你呢,何主任毕竟年轻,没经验。
不是我不管,他日能得很……
你老人家不能这样,这村上你负了几十年的责了,现在我刚来,你连这一点事也不帮着办,太说不过去了。我再找一下何主任,你们俩好好商量一下,赶紧到信用社去,想办法把款贷上。
再去村主任家,村主任还是不在。
兰草又回来,硬拽了老支书坐在摩托车上,载了他去乡上。走到塌坡的地方,土堆被来来往往的车轧成硬硬的土埂了,兰草熄了车,两个人一前一后推。
这崖,咋又塌了?
上来的时候大土疙瘩一路,我搬了半天才过来。
你搬开的?唉,要说乡上也是,咋就把你分到上河村了?最远,又最穷,啥工作都不好干,原先刘乡长驻队都没办法。我想着要换也换个男人么,咋把你换上了?你把哪个领导得罪了?
兰草低头猫腰地往前推车,整个头脸都蒙在巨大的头盔里,装着憋足了劲顾不上说话的样子,没吭声。不是她对人有戒心,这些村上的干部最是不敢相信,在眼前说话像是对你有多好,转脸就到领导跟前把你卖了。这个上河村的老支书是不是这样的人她还不知道,但乡上工作这么多年,这点儿经验还是有的。
村主任何冠军已经在信用社里了,和管上河村这一片贷款的信贷员小代两个在喝酒。桌上地上几个满的空的啤酒瓶子,还有几个纸质的杯子,印着旧日用过的茶渍,装着蜡黄的啤酒。
来了?何冠军朝兰草幅度很大地抬了抬下巴,说,到村上去了?
唉!你们这就把人难为死了么。小代边让着兰草和老支书进来,边往另外的杯子里倒酒,并把它移到他们眼前,边说。
咋样了?你们商量的?
就贷了。就凭咱们仨跑下的路,代主任他也不能不贷么。
不是我不贷。小代放下酒杯伸手在桌上的纸堆里翻,兰草说别翻了,能贷就贷了么,你整我几个干什么呢?
不是整你。小代终于翻出几页用大头针别着的破纸,说你看,哪一家没有旧欠?旧款不还,新款咋放呢?你说,今天我不整你,明天我就把自己整下了,到时候这么多钱收不回来,我还不是得罪人的事,要赔钱呢。我敢放吗?
你不要吓我。兰草说,哪几张破纸我比你翻得熟。要说旧欠,哪个村都有,又不是只有上河村,你们的政策我也晓得,去年张庄欠下的那么多,还是贷了,你就灵活些算了,过了这事,我好好谢你。
你咋谢呢?
咋谢都能行。
只揣一下不行,咱俩好一下?
看你的出息!
看看看!一说就不行么,你想干指头蘸盐呢,我能沾上你的啥?
你就是这么个人?
噢。你以为呢?
唉。兰草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晓不得女人干这么一点工作为难的,我有时候想着,让人揣上一把能把问题解决了,就让揣一把么,他把我能揣瘦了?能把你揣肥了?我还是个我。
嘿,你这想法对路数。那我揣一把?
去你的!你还上人头呢!
哈!都笑了,老支书想装做没听见,却也讪讪地笑了。
是这样,小代说,真是看在你们几个为难的份上,旧欠没上五百的,我把款放了,你们回去把各家的印章和身份证收齐,造个册子。上了五百的,真不行。
那能贷几家?你把剩下的咋办?政府给上河的钱你就贷给别人了?老支书急了。
剩下的我不管。
哪钱总是给老百姓的么,就是没钱才贷款呢,有钱还旧欠就不贷款了。
你老人家不要这么说,我给谁贷都是贷给老百姓了,现在的事就是这样,越有钱的越给贷款呢,没钱的真的不贷。
都是你们这些势利眼把社会弄成这样了,我不信国家就不管穷人了。
哎,一千以下的都贷了?五百太少了。兰草拦住老支书的话头,对小代说。
兰主任,你担保吗?
我担保。
你敢担保我也不敢放。我宁可现在做小人,也不以后天天寻到你家门上哇哈哇哈的,你家王乡长把我打一顿我臊死了。
咋样?兰草问何冠军。
不够么。
你们再商量。兰草看看窗外,红太阳下花花绿绿的小学生满街都是,她站起来抱上大衣又提起头盔,说中午了,我回去给我儿子做饭去了。
儿子已经回来了。
从早上起,一直到现在,看到儿子圆圆的脸蛋和亮亮的眼睛,兰草的心才舒展起来。她掏出钥匙开门,然后摸着儿子的小脸蛋,说今天吃什么?
我想吃烧鸡。
烧鸡……明天好不好?今天妈妈跑了一早上,累了。
我现在就想吃。你把钱给我,我去买。
兰草看着儿子。才六岁的王楠又倔强又恳切地仰头看着她,她摸摸他的头,心软了。
那好,你进去做作业,我给你买烧鸡去。
我去买饼子。
王楠丢下书包蹦跳着出去了,兰草赶紧跟出门。春天的风很大,街上的破塑料袋和废纸,以及各种各样的垃圾到处都是。兰草走过尘土飞扬的集市,到街口的一家小饭馆里挑选了一只烧鸡。
往回走的时候,才过了市场,就看见王楠和一个男孩子在打架,兰草赶紧往跟前跑,边跑边喊:
别打了!别打了!怎么了?
他把我的饼子扔地上了。王楠在兰草张得很开的一只手臂外挣扎着,要去打那个高他一头的男孩子。
张凯凯?
他不还我的四驱车。张凯凯在兰草的另一只胳膊外大声指责王楠。
王楠?
那不是你的车,是李蒙蒙的,你抢的。
是吗张凯凯?
不要你管!
车呢?
我还给李蒙蒙了。
你讨好李蒙蒙,你是李蒙蒙的保镖,李蒙蒙是你媳妇,噢,李蒙蒙是王楠的媳妇。
你胡说!王楠憋红了脸要扑过去,兰草忍着笑挡住他,说我们回去吃烧鸡。又转脸对张凯凯说不要胡说,回去吃饭去。
他胡说!王楠坚持不走,急得快哭了。张凯凯却得意地边走边向他做鬼脸。兰草把丢在地上的饼子捡起来,揽了儿子往回走,说,妈妈知道我们王楠是个男子汉,是在帮李蒙蒙,张凯凯肯定在胡说。
嗯。王楠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儿子做得对。兰草装作没看见他的眼泪,继续说以后还是要帮助李蒙蒙,不要管张凯凯胡说。
嗯。王楠随妈妈走到一排架子房中属于自家的那一间,接过烧鸡等妈妈开门,然后悄悄擦掉眼泪,进去了。
妈妈,我才不要李蒙蒙当媳妇呢,动不动就哭,烦死了。王楠洗了手,坐在桌前撕下一条鸡腿吃,忽然说。
嗯?
她笨得很,硬说只有五加五等于十,四加六,还有三加七,二加八,一加九都不算。
真的?
妈妈你给我当媳妇。
那不行,妈妈是你爸爸的媳妇。
那你先给我当么,我爸爸回来了就给我爸爸当去。
能行吗?
能行。
下午,兰草推开办公室,正在打游戏的玉玲呼地随着椅子转过来,亲热地递过一张纸:这是你的法律试卷,我给你领来了,你赶紧做,下班前要交的。
啥法律试卷?
普法知识的,你们一人一份,钱我已经替你交了,这是我给你抄的答案,你照着抄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玉玲偷偷看着兰草的脸,说小兰你不要生气了,李书记就是那么个人。
嗯?
早上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给你汇报了?
他说你昨晚在他那儿谝了半夜。
噢?你今早就为这和我甩甩打打的?我没谝的传了我到他那去呢。
我晓得你没去。
咋晓得的?
要是真去了今早咋又骂你呢?他是想气我,只是拿你出气呢。
你个没脸的贷,把你大大引到办公室里来,害得我进门都心虚,生怕一下子又碰上你们做那没脸的事,还拿我出气,良心都让狗吃了。
唉,你骂吧,你骂啥我都没说的,我要是像你似的有个乡长男人,我也硬气得很。我没办法,你又不是晓不得。
去你的!兰草把做完的法律试卷丢给玉玲,说你就是跟上县长也是这个熊样子,一看见男人,就嗲得人肉麻。
嘿,看你把我说的。
你就是这样的熊人,还不要人说。把我的试卷交了。
第二天一早,兰草冲好奶粉给王楠喝,又在塑料袋里装了几片饼干,塞在他的书包里。
下课把饼干吃了,把钥匙带好,中午叫李姨给你开门,方便面我给你放桌上了,还有昨天吃剩下的烧鸡,要吃什么自己吃。
噢。
不要动炉子。要觉得冷叫你李姨来把火捅开。
李姨要是叫我到她家吃饭呢?
你就吃去,把方便面和李蒙蒙分开吃了。
噢。
背好书包,兰草送儿子去上学。王楠只要她送到学校门口,兰草是答应了的,所以看见校门了,兰草就跟儿子说再见。
她今天要到上河村帮着弄贷款的册子,收印章和身份证,上河村有三个小组,人又住得零散,她怕去迟了一天弄不完。
今天已经星期四了。
把中午王楠要吃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兰草绑好皮护膝,穿上棉大衣,提了头盔和皮手套到隔壁去敲门,边敲边大声说:
我下队去了,中午王楠开不开门你看一下。
戴好头盔手套,一脚踩着摩托车,跨上去,一溜烟出了乡政府。
堵在去上河村路上的土埂还在。
兰草下了车,熄了火推车。这一天多土埂被碾得实多了,虽平了些,但还是个很大的缓坡,而现在这方向又正是个上坡路,她使劲往前推,车却怎么也上不去,她取下头盔放在地上,把车往后退了退,然后憋足劲儿往前冲,但车头总是上不去,车身也好像变重了似的,折腾了老半天,累得汗都出来了,还是过不去。
把他妈的这叫个啥路嘛!
兰草直起身前后看。清早,山上山下连个人影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她把车支起来,绕了半天找了个能上去的地方爬上山坡,想看看稍远的地方有没有可以喊来帮忙的人。
一个硕大的土坟一下子就进入了她的眼睛,土很新,坟脚插着两根雪白的显然是用白纸裹糊过的丧棒。兰草浑身一颤,再抬头,却发现这里竟是个规模不小的坟场,大大小小的土坟自上而下排了半坡。山风从沟畔吹过来,兰草身上的汗一下子全收了,冰凌凌的感觉从头浸到脚,仿佛听得见头上麻辣辣的一片响,她赶紧顺原路退下来。
赶紧再推车。
车更重了,在兰草拼命往前推的时候,像是有人在往后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