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傍晚的时候,半匹野兔梁子算是给英梅刨遍了,但还是两手空空。她拖着绵软的双腿回到窑上,找食堂的人买饭。人家说,不卖。英梅说,给钱呢。人家说,给钱也不卖,老板打招呼了,不能卖给你。英梅问,为哪样呢?人家说,你问老板去。
还没等英梅去问,匪老板自己进来了。哟!你回来了?掏到你男人没?
英梅不看他,也不吭气。
匪老板一遍一遍地撸着他手心里的小狗,把小狗撸得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还以为你掏到男人了,这哈是回来找我麻烦来了呢。没掏到啊?要不要我借个挖挖机给你,你把这匹山全翻一遍……匪老板连挖苦带讽刺,一脸得意。
英梅走了。她去了废窑,在那里生烟火熏蚊虫。
天黑时天上响起了雷声,接着是山芋一样大的雨点,东一个西一个地往地上砸。再接着,窑场上空接连响了两个炸雷,雨就下疯了。英梅把自己折在洞里,呆呆地看着大雨倾盆的洞口,感受着自己被一股泥腥的潮气穿透。
月半头上笼了个黑乎乎的蛇皮口袋钻进了废窑,但雨太大了,他还是淌着一身黑水。英梅开始被他吓了一跳,接着心里就生起感激,他来得真是时候,她正愁一个人解不开愁结。我正想问你哩,你是不是对我扯了谎?月半说,我没扯谎,他们没把李平窖在山坳子那边。英梅问,那是窖哪里了?月半不做声,试着把手往英梅身上伸,英梅啪地一下把他打回去了。月半说。我也是才打听到的,说可能是瓮荒堆里去了。
荒堆,就是煤窑上用来倒煤荒石的地方,一般都在坡口,煤荒石从洞里运出来,直接就从坡口倒下去。就是说,李平给他们当煤荒石一样扔下坡去瓮了。英梅像突然给人灌了一口辣椒水,从胃到眼腔一路辛辣,她呛了几口,终于没忍住,呜呜哭起来了。
月半也干咳了两声。
英梅一哭,他就显得有些紧张,老往洞外看。他怕英梅的哭声引来了别人。但英梅还是哭。好在雨一直都很大,而英梅的哭声又是那么隐忍。
月半悄悄地靠近英梅。他一下又一下地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唾液。他的气声渐渐粗起来。他的手,犹豫着伸向了英梅,它想从她的肩上下去,去那个最柔软的地方。但英梅折着身子,头顶着膝头,这样就给它增加了难度。它在半路上碰着了英梅的脸,所以又给打回来了。它本想横了心再一次伸过去,想不达目的不罢休,但英梅却突然抓住了它。英梅抓住它要月半跟她一起去窑场找匪老板。你跟我一起去找他们,你给我作证去,我要他们还人给我!月半吓白了脸,说,你想害死我啊!月半把英梅的手甩开了,他好怕,又有些商。
英梅突然说,我不信。
月半说,信不信由你,但别人就是这么说的。
英梅说,人哩,啷个能当荒石扔?
月半说,心肝黑的人哪样事情做不出来?
英梅又呜咽,一下一下抽着鼻子。
月半默着坐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钵饭。
我看到你去食堂买饭了。他说。
英梅没吱声,但哭声明显弱了,显然是为了听月半说话。
月半说,我这里有饭,你吃了吧。
月半走了以后,雨就停了。雨停了没多大一会儿,老黄来废窑了。老黄打听到她歇在这里,专门来接她到他的窝棚里去。老黄刚从家里赶来,今晚是夜班,棚子反正空着。老黄的窝棚在梁子尾巴拖出去几百米的山坳子里,那里平,背风,外乡的掏煤汉就都在这里扯了个窝棚,里面用木棒搭一张简单的床,下面铺上于谷草,上面扔一床破棉絮。仅供睡觉,饭都是在窑上买来吃。窝棚里一股汗味,床上跟地下一样的黑。但这里毕竟有人气。好几个掏煤汉轮白班,他们这会儿都歇在窝棚里。他们都在窑上见过英梅的,知道她来找男人。但他们不知道英梅跟老黄是什么关系,看老黄带着她来到窝棚,就都蹭过来看,眼神一跳一跳的,显然是想弄清楚英梅是老黄的什么人。是李平的婆娘哩。老黄说。都说晓得呢,她到窑上找李平哩。老黄说,李平家和我是邻村,远亲不如近邻呢。就都说,是哩是哩。眼神也定下来,有人伸头看一眼老黄的窝棚里头,问,老黄你没蚊烟吧?我那还有。老黄说,没哩,借一下。人家说,借哪样呢,多值钱的东西嘛?就拿了一条过来,长长的,像蛇。是用皮纸裹的,里面是加了硫黄的锯末面。点了,蚊子们就得赶紧逃命。
这里实在比那废窑里好多了,英梅对每一个人都露出感激。
就都蹭在老黄的窝棚边上抽烟,草烟的味跟那蚊烟的味差不多,呛。
都关心的是英梅的事情。
李平到底去了哪里?
李平死了。英梅说。
真死的是他呀?
但匪老板说他换窑了,不在这窑上干了。
你听哪个说的死的是他,准不准啊?
英梅胸口揪得慌,说,不光死了,他们还把他当荒石扔了。英梅没忍住,泪下来了。
都给英梅的那句话听傻了,一堆汉子都死静了好一会儿。
后来老黄递上他的毛巾,比抹布还黑,英梅接了,用来抹眼。
老黄说,哪能呢?
是啊,哪能呢?把人当荒扔了?
都不相信。
哪个告你的啊,准确不?
我倒是听说过,我们这间窑上前面也死过一个人,是煤层塌下来打死的。说的是姓匪的也没跟家属说,掏出来找个地方瓮了就算了。那家人也是来找人啊,但姓匪的也说他走了。后头那家人大概信了匪老板的话,再没来找他。
也是听说啊,也没亲眼看见。
始终不敢相信。
老黄说,你先歇着,我试着再打听打听。
老黄要去上夜班了,轮白班的几个也蹭回到自己的窝棚里歇下了。英梅睁着眼坐在窝棚里,听到旁边的窝棚里响起了强劲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