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迫不得已再一次去找老米借钱。因为我所在的市百花艺术团业已休演三年零五个月,工资只能拿原来的百分之六十,而我自以为是的所谓服装生意又亏得一塌糊涂,转手不干了。去年一年的房租一直厚着脸皮拖着,近来房东老头已开始冲我瞪眼了。我向他发了毒誓一周内保证付钱,为了让他相信我还把老米的名片给他看,说这是老板,我哥儿们。老米原来是我们团的舞美,前两年下海发了财。同事时我们关系不错,除了经常一起喝酒打牌戏“果”(戏“果”是文艺行当里的黑话,翻译过来,就是泡妞的意思),我还不止一次把我的单身宿舍借给他泡妞。当然除了海红,因为海红是我介绍给他认识的。
老米现在生意做得红火人就很忙,所以先打了他手机,他没应,我就直接到南湖新村他的新家来碰运气了。依我的经验,平时只有后半夜才能把他找着。所以那天本来我没太指望能把他找到,谁知道恰巧老米正躲在家里看一盘借来的香港黄带。我知道老米爱好那个,就没马上提借钱的事,陪他一起看,一看就看得很激动。看着看着,忽然我的BP响了。老米不耐烦地说,关掉关掉!我就要关机,那玩艺紧跟着又叫起来。我一看是团里传呼我:有演出任务迅来开会,崔团长。我很生气骂了一句操他闺女,骂归骂,可我还是不敢怠慢,因为我还指望团里能分房子。老米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恨不得自己钻进去亲自干。我刚站起身来,老米就没好气地说,要看好好看要走赶紧走别站在这影响我情绪。于是我就暂时把借钱的事放下,怏怏地走了。
和全国所有的剧团一样,我们团在文艺大滑坡中滑得像我的服装生意一样的一塌糊涂。我们团是50年代末创建的综合性小剧团,也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当年毛主席来我省视察时,曾看过我们团著名老艺人李金口的唢呐独奏《百鸟朝凤》,后来李金口和我们团另一位琴师老艺人吴思弦还应邀到北京中南海为国家领导人表演节目,一时传为佳话。后来,我们团创作并演出的多出戏在全国文艺调演中获奖,多次被评为省市文化先进单位。我们团有三任团长退休后都进了了市政协常委。这些我是在文化局主编的一本市文化志中看到的。再后来,我所知道的,我们团在80年代中期,多次组团到外地走穴,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足迹几乎踏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当然也为我团创造了很好的经济效益。最繁荣时期,我们团还一人发过一台洗衣机。等到我从部队文工团分到这个团的时候,人们已经只想窝在家里看电视不愿意到剧场看演出了。当然明星的演出除外。但我们团除了李金口和吴思弦以外,再没有出过全国知名的歌星笑星或是什么星。所以我们团的演出就没人看,没人看就演得少,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就不演了。再后来,我们团就有人陆续停薪留职,这中间包括老米,有几个年轻有点姿色的女演员干脆就把团里的职务给辞了,跑到深圳广州厦门海南那一带的歌厅唱歌陪舞去了。据说,有的为了挣大钱不惜操起了皮肉生意,做了“鸡”,像歌手刘安娜那样中途洗手不干再返团的不多。再后来,我们团就变成现在的这副破样子了。
我们团在市中区繁华路段上一群破房子里。前两年就有一家中外合资房地产开发公司要与我们联合开发,说好的,我们出地皮人家出资金,房子起来后一家一半,当时我们都激动得不得了,盼望着赶紧拆迁恨不得马上就能住上新房子,谁知过了一段时间又不再提这事了,据说是文化局一位领导说话了,怎么能这样搞呢,这不就等于让人家占了便宜还要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吗?这样不是显得太没骨气了吗?后来我们团就非常有骨气地还住在老房里。
我顶着烈日骑车二十分钟赶到团里一看,好几年没开起来的全体大会终于又开起来了。几十号人一下子围在屁大的会议室里,呼啦呼啦地泡水,呼噜呼噜地喝水,叭叽叭叽地抽烟。这些人平时都在忙自己的事挣自己的钱,难得聚到一起,一旦聚到一起,嘴皮子就痒,什么物价指数股市行情商品信息张家长李家短,直侃得热火朝天。会计王阿姨用团里唯一一只还是超期服役的电炊子不停地烧水,毕竟人多水少,演独角戏的马轻一时还轮不上,就在后面猛催。王阿姨翘着兰花指捏着那个破插头接电源,生怕被电了。她说,催命呢你!就这一把破炊子,一时好一时坏的,你让团长多买几把电炊子不就完了嘛。团长老崔说,先将就一下吧,等这台节目搞好了日子就好过了。马轻就说,也不至于我们团现在连一把电水壶都买不起吧?团长说,你问王会计。王会计在旁边有气无力地说,还问什么,账上总共只有二十六块五角,还包括上次卖旧报纸的八块一。团长一咬牙说,好,你去淮河路那头买个便宜的。会计王阿姨说,淮河路上的货便宜是便宜,可是假冒伪劣多,万一买了假货可怎搞?老崔说,就那些钱,假就假吧,能把水焐热就行。王会计顾虑重重地说,要不还是我先垫钱买个好的吧。团长手一摆,你看着办去吧。王会计这才怏怏地去了。
我好不容易找了一只红色道具箱坐下,就听见团长老崔讲话了。团长老崔非常兴奋,把那张乌不拉几的老板桌拍得啪啪响。老崔患前列腺炎刚刚出院,在医院里半个月好像养得还不错,精神蛮足,也不像过去那样频繁地上厕所了。过去开会他平均每六分钟就要跑一趟厕所,所以老崔过去开会从来都是开短会。为此,马轻编过一个段子,说老崔如何开短会的,居然在市里还演了。马轻是个大活宝,他爸爸跟老崔在化肥厂曾经同过事,小时候他还跟老崔学过一段时间的快板书,老崔拿他没办法。这些我都是听人家说的,马轻自己不承认。
老崔说话了。老崔说在举国文艺团体无米下锅找米下锅的情况下,市里给了我们这个机会,让我们团搞一台计划生育专场节目,宣传国家的计生政策和我市近年来的计生成就。这次活动,市里拨专款专用,还有一定的补贴,应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嘛!好好把这台节目搞好,让市领导满意,我们趁机还可以向市里申请几套房子呢。一听有房子大家都兴奋起来,老崔也兴奋起来。老崔站起来说,我给大家交个底吧,市里和局里还打算给我们增拨一笔款子。马轻就问,有几两银子?老崔很神秘很老练很官僚地微微一笑,说这个吗现在保密。这么一说还真把大家的神经撩起来了。
团里的老编剧老叶来得比较晚也将就坐在我旁边。老叶一边抽着一块三一包的“佛子岭”,一边眯着老眼观察着老崔,还不停地把老崔的某一句话挑出来批驳一番。老叶不停地摇着头耻笑着说:“文艺团体还奢谈什么房子,幼稚啊幼稚!”
我说,我真诚地希望他不幼稚,我想房子。老叶说,你年轻啊,如今房子就是婊子,只要有钱,招手就来呀!我说那是,那是,叶老师。其实老叶说的也是切身感受。老叶当初也是红极一时的名编,好多相声、小品在国内都影响不小,在省内文化系统还作为先进工作者作过巡回报告。如今马上就要退休了还一家四口人住在两间平房里。去年文化系统房改,公房都要买下来,结果老叶竟拿不出六千块来。虽说这两年老头子也时常给电视台撰个本子挣点活钱,可俩孩子都在读大学,开销口子太多依然是入不敷出。一气之下老头子家门口自由市场摆上了地摊,专卖一些从商品市场批发来的毛巾手绢背心裤衩丝袜胸罩等物,一天也还有个十块八块的进项。老叶作打油诗一首明志:“老汉今年五十八,街头地摊卖裤衩。当年闲时作报告,如今有空卖胸罩”。
鼓动工作做了之后,老崔就开始分配任务,谁干什么一一到位,轮到老叶的时候,老崔说,老叶你有一段快板和一个小品的任务。考虑你家里较忙,快板书由我来搞,你就搞那个小品吧。
直到老崔说完了,老叶才慢慢把手一举,说,报告团长,我有话要说,任务先不说。你不是说市里要给团里钱吗,不管这次给多少钱,我先跟您打招呼,我那三年前的医药费这回要给我解决了。老崔看看老叶,说,这个问题呢,也不是你老叶一个人的问题,团里好多人都有这个问题,我也有这个问题……老叶说,我不管你问题不问题,反正我要你解决我的问题。老崔就不说话了。我们团大概只有老叶敢这样跟老崔说话。因为老叶在团里的资格比老崔老。老崔当年是市化肥厂里的业余文艺积极分子会竹板,上台说过那段著名的说小吴道小吴说起小吴赔茶壶。平时还喜欢写写画画,常常提着烟酒到老叶家里诗教。1975年团里补充新生力量,经老叶推荐,老崔就带着工人身份进团了。后来老崔说过好几段表扬市委一些领导的快板书《好市长》、《谁不夸咱城市美》,轰动一时,很快就转了干。于是小崔变老崔,老崔变团长了,后来他就不再登台了。然后老崔也不再叫老叶叶老师了,然后老叶就跟老崔疏远了。
老崔说,老叶这样行不行,回头我们团部几个研究研究再说吧。老叶说,不管怎么研究,不解决我这个问题我就不接这个任务。说完,扭头就出去了。
老叶这一走老崔就显得很难堪,我看见他脸色不好,端起水喝了一口,然后就去上厕所,连着去了好几趟,我估计老崔的老病又犯了。这功夫,王会计买了一只新电水壶回来了,说是还余二块多钱。赶紧试用,半天没动静。老崔厕所上多了就要不停地喝水,可水就老是不开,老崔心情看上去很糟,上去踢了新炊子一脚,很快水就开了。王会计木木地说,这不是在淮河路买的,你看发票,百货大楼的。马轻说,团长让你在淮河路买你不去,真在淮河路买说不定还真不会假呢,不听领导言吃亏在眼前。你说是不是,团长?团长说,好了好了,就到这吧,散会!
我被安排去创作脚本是在那次大会之后的第三天。我原来是演员队伍里的,老米走了以后,我兼搞一下美工。之所以把我安排去搞剧本是因为我也曾写过几个东西,省电视台和市电视台也都播过,且有节目上过省台的春节晚会。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老叶那天开会之后,坚决拒绝接受任务,除非马上答应给他报销医药费。我也不想说什么就答应老崔了。后来想想有点不妥,老叶是我比较尊重的人,所以我觉得要就这件事跟老叶打个招呼通个气。
那天我转了半天终于在老叶的小摊子前碰到老叶。老叶当时正在向一位打工妹兜售一件红色仿真丝绣花胸罩,他像行家一样拎着一副猪肺样的红色仿真丝胸罩在鼓噪唇舌,还不时地拉一拉那东西,以示弹性很好,等我走到跟前了那份买卖还没成交。我上前一打招呼,那女孩便不知怎么搞的脸就红了。我想帮老叶赶紧做了这生意,就接过那个胸罩说,小姐,这东西不错。那女孩子没拿正眼看我。我就又把胸罩放在自己胸前拉了一拉,说你看弹性蛮好的呢。我这么一说,那女孩子扭头便走,喊都喊不住。老叶说,你怎么搞的嘛,我今天还没开张,就让你给我冲走一个客户。我笑笑说,叶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我要用得上我就买下好了。老叶说,好了,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说,是这样叶老师,团长找我谈话了,说这次演出你不愿写本子,让我替您。老叶瞪着眼说,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愿写本子呀。我说,叶老师,老崔好像说,医药费这次不能解决。专款专用。老叶低头看看他那些裤衩胸罩,想了半天说,他妈的老崔这人很不像话,太自私太狂妄,像我这大把岁数的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你别听他在那瞎吹,有什么房子钱的,吹!我太了解他了。我这岁数现在也不想再搞什么创作了。我跟你说实话,计划生育,有什么好写的,还出什么精品?扯淡!我说,那是那是。老叶说,我和老崔之间的事你不要考虑,既然他让你干那你就干嘛。我觉得老叶的话有点酸酸的。我想我这次来的好不应该。于是就随便买了他件裤衩,以示歉意。
崔团长找我谈话那天我已从老米那借了2000块钱还掉了房租。我自觉比平时轻松了许多,所以与老崔谈话心情很好。我想起老叶卖东西时的情景,心里突然有那么点不舒服。但老崔一直笑容可掬。老崔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有希望!我点点头,总觉得老崔说的“有希望”像是“有房子”。后来越想越像越想越兴奋。我想也许以后我就不要再借钱交房租了。后来见到老米我跟他说了这事,老米说,你小子真没出息!
大约忙了半个月,我费了好大功夫终于赶出了一个小品《生一个算一个》,说的是一对农村夫妇,受多子多福的封建思想的影响,不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号召,连续超生,四处飘泊闹了很多笑话,“包袱”很多,虽说这路子有模仿的痕迹,但自我感觉很满意,给老米看了,老米也说不赖,说这本子的档次能上中央台。我心里很美很得意觉得没有辜负老崔的期望。
一切准备差不多马上就要排了,团长又找我谈话,说按市计生委的意思团部决定要把我的小品《生一个算一个》拿下来,说市里一位计委的领导看了后认为小品《生一个算一个》虽是讽刺作品,但实际上会在群众中起到鼓励生育的负面效应。
我当然表示不服。我说,那你说黄宏宋丹丹他们的《超生游击队》起的是什么效应?!
崔团长眼眯了一眯手摊了一摊说,你又不是黄宏对不对?
我哑口无言,但我骂。骂人在我们团已形成了一种传统。我骂他妈的都是些鸟屁不懂的家伙还冒充批评家都他妈的是些下三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