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像个爱耍脾气的小女孩,进入四月了,隔着杨柳和桃李冲夏天抛了个媚眼,就有些不明不白地热了,等人们纷纷脱掉了羊毛衫、换上了衬衣时,她又噘起了嘴,天气立刻生了些透骨的凉意,人们马上又穿上了羊毛衫。
车快到街心花园时,祝新生指了指路边,对司机说;“在这儿停吧,我自己散步回去。”
祝新生下了车,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几辆装满煤的加长拖斗车喧哗着驶过,颠下些煤末,一群妇女不知从哪里飞跑出来,手里拿着铁锨、扫帚、簸箕等工具争先恐后地打扫着地上的煤末末,混杂着几声响亮的咒骂。
祝新生知道那些车是从小煤井开出的,那群妇女是林海矿的家属,没有事情干,天天候在这儿拾些煤渣回家生火做饭。如今在林海市,挖了一辈子煤的老矿工烧不起煤、用不起电已经不是啥稀罕事了,祝新生想想都寒心。
花园只是道路旁的一小片空地,四周栽了些冬青,修剪得倒还齐整,叶片上落满了煤尘,没有了那种蜡质的光泽。空地中央矗立着一座六角形的塔,青砖砌就,白灰勾缝,有五六米高,敦实朴素的模样,咋看都像从地底下拧出的一颗螺丝钉。这就是白骨塔,当然也与煤和矿工有关。
关于这塔,《林海市志》上有过浸透血泪的记载:一九二六年二月十四日早班,永盛公司(林海矿的前身)南井发生惨重透水事故,三百余名矿工遇难身亡,事后用土填平了半截筒子窑。新中国成立后为祭奠死难矿工,林海矿务局出资建起了这座白骨塔,渐成旧社会煤矿工人血泪史之见证。
祝新生的爷爷就死于这次事故。和林海矿务局绝大多数矿工一样,祝大全父子俩对这塔怀着很复杂的感情,这塔是镌刻在他们心头的永远不会忘却的记忆。
没有林海矿,便没有林海市;没有林海矿务局,便没有林海市的发展与兴旺。祝新生还清楚地记得,九十年代初,总理到一座有“煤都”之誉的北方城市视察调研工作,当年轻的市长向总理抱怨矿务局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和负担时,总理当即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质问道:没有煤会有你们这座城市吗?会有你这个市长吗?没有矿务局会有城市的跨越式发展吗?一连串质问噎得市长满面绯红,哑口无言。是啊,古老的煤在地底下沉睡亿万年之后,有一天忽然被人们发现和认识了,貌不惊人的它重见了天日,以黑色血液滋养了一代代人,崭新的城市因之诞生了,发展了,兴旺了,像一个婴儿一天天地长成了青年,当然有一天也会衰落、滞后、萧条,像一个一天天地走下坡路的老人。但曾经,这城里的每一个人、每一笔财富、每一项荣誉,甚至淌下的每一滴汗水,流出的每一腔热血,都与黑黑的煤难解难分。如今煤炭枯竭了,黑色血液断流了,林海矿务局像一个垂垂迟暮的英雄,就要悲壮地结束它百余年的历史使命,以一种痛苦而无奈的方式告别过去的辉煌和荣光了。他祝新生将要别无选择地成为这一幕的见证人和组织者,对于二十多万林海矿务局职工和家属来说,他究竟是功臣还是罪人呢?他一时说不清。
他忽地有了主意,决定要给即将技校毕业的儿子讲一讲林海矿沉甸甸的历史,讲一讲大家的林海矿务局,带他来凭吊一下这塔,到矸石山前站一站,吸一吸煤的气息,听一听煤的脉搏,这是一个年轻矿工了解和进入这座城市的入口,也是他漫长人生的重要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