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十五分,林海矿务局新任局长祝新生走进了矿务局一楼会议室,随后矿务局党委副书记沈建东也到了。
上午祝新生和沈建东碰过头了,下午两点三十分召开全局紧急工作会议,正式传达林海矿务局实施全面破产的精神。俩人坐在主席台上交头接耳之际,人陆续到齐了,大家久别重逢似的相互打着招呼开着玩笑。
祝新生抬眼望去,前面两排座位仍然空着,他到矿务局任副局长时就发现了,不管开啥会议,前面两排总是空荡荡的,大家都尽量躲开这两排往后坐,看上去像是与主席台上的人划开了一道鸿沟。他也仔细观察了,有了这两排的距离,似乎扯起了一道屏障,大家躲到后面吸烟、打盹、说话,甚至旁若无人地接打电话,上面正襟危坐地开大会,下头却在热火朝天地开“小会”,有时小会竟汹涌澎湃地淹没了大会。他笑道:“大家都往前坐嘛,咋啦,怕我和沈书记吃了你们啊?”
大家哄地笑了,起身往前挪了挪,前面两排很快坐满了。
祝新生冲沈建东点了点头,沈建东一脸严肃地说:“今天的会议很重要,请同志们认真地听和记,回去后向职工们传达解释清楚。现在,我强调两条会场纪律:第一,不准中途退场;第二,请大家将手机都关了。下面,请祝局长讲话。”
在有气无力的掌声中,祝新生开始了就任局长以来的第一次公开讲话:“同志们,今天开这个会,我的心情很沉重,也很难受,相信同志们听了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感受。国务院已经正式批准了我们林海矿务局实施全面破产,作为一个矿工的子孙,咱几辈人吃矿务局的饭、喝矿务局的水长大,活着是矿务局的人,死了是矿务局的鬼,我是多么巴望着矿务局永远兴旺发达下去呀,我是多么不情愿宣布这个关系到矿务局和广大职工家属前途命运的决定呀,可是资源枯竭了,市场无情啊,国家再也不可能像当初建矿那样为我们输血造髓了,注定要在我们这些人手里结束林海矿务局辉煌的历程了,也注定由我们这些人再造一番脱胎换骨的新事业……”
没等祝新生说完,一阵响亮的鼾声自会场中间传出,打断了他的话,也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小姚,倒酒!”从鼾声响起的地方,一个大嗓门豪迈地喊道。
这回大家都看清了,打鼾和喊“倒酒”的是马村矿矿长田登科,此刻他正趴在桌上咧着嘴呼呼大睡,浓烈的酒气熏得旁边的人莫不掩鼻,也许他还沉浸在中午的酒宴上命令小姐小姚倒酒的情景之中。
旁边的人推了推他,可他喝得太高了,东倒西歪地动了动,继续喊道:“小姚,坐到哥的腿上来,跟哥亲亲嘴……”边喊边有滋有味地咂着嘴巴。
大家终于忍不住地放声大笑。
祝新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来,愤怒地说:“请将他架出去,让他好好醒醒酒。”
四五个人连拉带拽地劝着田登科离了座,朝门口走去,田登科边挣扎边连声地叫着:“小姚,小姚……”
祝新生脸色铁青地盯着大家,好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同志们,现在我宣布一个决定,从现在起免去田登科马村矿矿长的职务,组织部会后拟个文马上下发,继续开会。”
大家鸦雀无声了,心里都在想那个当副局长时一团和气的祝新生今天要干啥啊?是初当局长急于“借头压军心”,还是杀鸡给猴看树立个人权威呢?一个矿长说免就免了,没有一点儿商量的余地,真够狠够辣的。
祝新生接着说:“刚才的事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矿务局三令五申,还专门颁布了戒酒令,严禁工作时间喝酒,可田登科居然顶风犯令,丑态百出,已经丧失了一个领导干部的先锋模范和带头作用,这样的人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手软。眼下有人说我们林海矿务局要散板了,再也好不了了,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林海矿务局全面破产后究竟还能不能搞好啊?依我看答案就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我们长志气了,有闯劲了,自信了,乐观了,责任感强了,矿务局就有希望了,有奔头了……”
由田登科引发了祝新生新的话题,他侃侃地往外掏着心里话。突然,会议室的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穿堂风绕着会议室跑了个遍,刺耳的响声揪紧了大家的心。
祝新生在林海矿下井时的工友丁福全摇着轮椅进来了,他缓缓地摇到了主席台前,见着了祝新生喝叫跟在身后的女人和三个孩子朝他跪下了。祝新生忙起身离座,俯下身子抓住了丁福全的肩膀,生气地说:“二哥,你这是干啥,快叫俺嫂子和孩子们起来,有话咱慢慢说!”
祝新生搀起了丁福全的女人和孩子们。丁福全嚎啕大哭了,腾出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祝新生的胳膊,半天说不出话来。
祝新生眼圈红了,问:“二哥,你也是条汉子啊,今天是咋啦?”
丁福全抹了把泪哽咽着说:“新生,俺吃不上饭、孩子上不起学了。”
祝新生熟悉丁福全,他俩在一个掌子面上搭过伙计,一起经历过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大事故。丁福全的老家在山区农村,他比自己早进矿一年,一直在井下干采煤。八年前在一次冒顶事故中让悬矸砸了双腿,高位截瘫,上下轮椅都得靠人帮助。在祝新生的印象里,丁福全是个老实人,别看平常话少,蔫儿吧唧的,但要面子,似乎从不到矿上找麻烦,上访的队伍里也见不着他的身影,今天这是咋啦?这个经历过死神考验的铁打的汉子,要不是遇到了绕不开的困难,是决不会这样的。
祝新生关切地说:“二哥,我刚接过来,还不了解情况,有啥困难你说说,咱们大伙儿一块儿想法子解决。”
丁福全没开口眼泪又掉下来了,望着祝新生说:“新生,俺这也是没法子呀。俺是个废人,替矿上出不了力了,女人从老家跟着俺到了这儿,没户口也没工作。三个孩子赶上了花钱的时候,穿衣、吃饭不算,光学费一个人一学期就得好几百块,还要养着七十多岁的瞎眼老娘,矿上一连七八个月不开支,俺平时又没落下钱,叫俺这一家人咋活呀?有人跟俺说你当局长了,给俺出点子叫俺来找你,俺知道你管着这一大摊子也难,咬咬牙能挺过去俺说啥也不愿丢这人现这眼缠着你,可俺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求求你拉俺一把吧。”
祝新生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弯腰紧紧地攥着丁福全粗糙的手,默默地注视着丁福全,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丁福全本该是撑起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和主心骨,可因为一次无情的冒顶事故,他将双腿永远地留给了矿山,矿山又给了他啥呢?看看他现在是怎样一副模样吧!花白头发乱蓬蓬的像架茅草屋,“屋”下那张黑脸胡子拉碴,如一丸核桃网结着细密的皱纹,一双凹陷的眼睛黯然无光,两条空荡荡的裤管,坐在轮椅上直往下缩,仿佛越缩越小了似的。再看看那女人和孩子们,都穿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不合身的衣服,扬着一张张又黄又瘦的脸,正可怜无助地哀求着祝新生。
祝新生鼻子一酸,起身往人群中望了望,大声问道:“林海矿的陈西元矿长来了没有?”
陈西元站了起来,答道:“来了。”
祝新生毫不客气地问:“陈矿长,福全家的情况你们知道吗?”
陈西元老实地答道:“知道,他找过我们几次。”
祝新生的口气变得严厉了:“知道为啥不想法子采取些救助措施呢?”
陈西元急忙解释道:“我们不是没救助,像逢年过节送些面和油啥的,也发了点儿钱,无奈僧多粥少,不顶事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全矿一万多名离退休和在职职工,像他这样的特困户就有三百多户,几万名职工、家属仅仅靠着每月两万多吨炭养活,勒紧裤腰带还挣不够吃的,哪里还有余钱去干其他事?”
林海矿工会主席齐玉英插话说:“困难户的救助这一块,是由矿工会经办的,可矿上经济困难,欠着工会三百多万元的经费,工资拖得久了,职工的会费收不上来,局里拨下来的救济款又少得可怜,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祝新生想了想,对陈西元说:“真难为你们这些矿上的同志了。我看这样办吧,各矿回去后马上统计一下本矿困难户子女的就学情况,我叫教培部核实后统一出面与各子弟学校联系,对困难户孩子的学费该减免的减免,费用全部由矿务局承担。散会后我再安排局工会和团委对受赠的‘希望工程’捐款拿个使用意见,要确保每一分一厘全部用到孩子身上。同志们,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在矿区不是好听的口号,而是板上钉钉的实际行动,我们决不能让一个矿工子女因为贫困失了学,那才是我们对现在和明天的犯罪啊!”他又扭头对局工会主席房瑞清说:“房主席,在目前的形势下,工会的工作十分重要。你们仔细琢磨和认真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建立和完善一套制度,变逢年过节走访慰问为经常性的救助,将工作重点转移到帮助困难职工家属开展些生产自救的项目上来,真正成为广大职工群众的贴心人和引路人!”
一直沉默的沈建东说话了:“同志们,上午我跟祝局长碰了个头,我们总结了我们林海矿务局的‘五多’,是哪‘五多’呢?那就是衰老矿井多,富余人员多,离退休职工多,困难户多,企业债务多。说出来吓大家一跳,债务中仅工资一项,矿务局就欠职工近二点五亿元,这是个啥概念呢?也就是说,矿务局平均欠了全局二十多万职工家属每人一千多元啊!有的矿工急了,喊着‘喂牲口还要给点儿草料吃呢,咋埋头干活就是不见钱呢?’矿务局像丁师傅这样的困难户还有三千多户,他们随时挣扎在生死线上,因此我们研究决定了,企业再困难,也要先解决职工群众的吃饭、穿衣和子女上学问题,弄点儿钱先给大家发些生活费,特别是像林海矿,拖欠了这么久的工资,谁也受不了啊,人都快给逼疯了!”
听了这些丁福全在一旁感动得不知说啥好。祝新生拉着他的手动情地说:“二哥,咱都是在井下跟死神打过交道的人,还有啥好怕的?林海矿务局就要破产了,咱大伙儿都面临着从头开始,二次创业,谁也不能例外。咱矿工不信神、不信邪,但咱相信只要精神有寄托,咱就像靠着坚实支柱支撑的采煤面,永远都不会垮掉,就一定会找到一条光明出路的,你说是不是?”
丁福全激动地点点头,千恩万谢地领着女人和孩子们走了。
祝新生扫视了一圈儿大家,理了理思路,准备传达破产的文件精神。这时矿务局信访办梁主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祝新生的心一紧,心想怕是又有麻烦了。他听说矿上的工人们因为矿务局要破产的事商量着要到省城上访的消息后,特意安排梁主任与各矿信访办保持联系,掌握工人们的动向,随时向他汇报。
梁主任满头汗水地汇报道:“林海矿的五户职工领着孩子在市政府门前要饭,市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让咱去领人呢。”
祝新生头轰地大了,他瞅了瞅坐在人群里身穿制服的局公安处长,正要发火让他带人去把人弄回来。转念一想,这样做不妥,职工吃不上饭,不偷不抢也不骗,两眼一抹,撂下了脸去要饭,又没犯啥法,公安处一插手,火上浇了油,激化了矛盾,搞不好这场面就难收拾了。于是他对陈西元说:“陈矿长,请你辛苦一趟,带上几个人到市政府把咱的职工领回来。职工舍了脸出去要饭,是让这日子给逼的,责任在我们啊,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千万要注意态度和方法,不可激化了矛盾,就说我们对不住大伙儿,请大伙儿原谅,矿务局正在想法子解决大伙面临的困难呢。”
陈西元答应着跑去了。
祝新生暗想又是林海矿,这林海矿究竟咋啦?一连两件事,将好端端的一个工作会议变成了一个展示矛盾、解决问题的现场会,他的计划全被搅乱了。看样子矿务局要实施全面破产,林海矿是关键,林海矿的问题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否则便会影响破产整体工作的地步了……
他有些烦躁地拿起文件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