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舍在战乱时期所写的忧患之诗来看,他的旧体诗明显地继承了陆放翁和吴梅村的诗歌传统。这种艺术传承不仅体现在诗艺上,更体现在诗思诗情的传达中。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陆游和吴梅村的遗民心态和遗民意识深深地感染了同为“遗民”的老舍。陆游生活在北宋灭亡后的南宋,面对金人的入侵和北方土地的沦陷,在陆游的诗中经常发出遗民的悲吟,如“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关山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等等,这些都是传诵至今的名句。与陆游的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怀不同,明末清初的吴梅村的遗民诗中充满了自伤自遣的感伤情绪。他的《松山哀》、《圆圆曲》、《避乱六首》、《遣闷六首》、《临终诗四首》等等,借离合之情抒兴亡之感,抒发了“金川事去家还在,玉树歌残恨怎休”(《台城》)的遗民之痛。可以说,陆游的忧国忧民和吴梅村的自伤自遣,这两种遗民诗潜在地影响了老舍在战乱时期的旧体诗创作。这恐怕也是老舍在求学时期喜读陆放翁和吴梅村的深层缘由。
如同陆放翁和吴梅村一样,老舍其实也是一个遗民,是一个清末民初的遗民。老舍生于清光绪二十四年,公历一八九九年。他的父亲舒永寿为清朝皇城护军,属满清正红旗人。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老舍的父亲在巷战中阵亡。国难家仇,这是老舍一生中的心灵隐痛。直到一九六一年,晚年的老舍还对那段悲惨的家史不能释怀,他决心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这就是《正红旗下》。这部长篇是家史,也是族史和国史。身为满清旗人的后裔,老舍没有亲身经历满清王朝的辉煌,但对这个王朝的腐朽和没落却有着痛切肌肤的体会。进入民国,日寇的入侵使中国先后丧失了东北和华北的大片土地,直至整个神州大地陷入风雨飘摇的陆沉之中。老舍在战乱中别妇抛雏,长期过着流亡生活,为民族抗战东奔西走。可以想见,从八国联军到日寇的入侵,老舍心中的遗民情绪有增无减,他的悲哀以及在悲哀中奋起反抗的豪情,丝毫不亚于陆放翁和吴梅村。老舍有两句诗,正流露了他作为遗民的痛楚:“滚滚横流水,茫茫末世人。”(《昔年》)
在老舍的话剧《茶馆》中有一个正直的旗人形象——常四爷,他有一句经典台词:“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正是这句话,使晚年的巴金在重新上演《茶馆》的剧场中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追逐我。我听见了老舍同志的声音,是他在发问。这是他的遗言”。是的,常四爷的这句话正是老舍作为遗民的遗言。对于老舍而言,他不仅是一个常四爷那样的满清遗民,在那个国破家亡的抗战时期,面对异族的入侵和占领,他更像是一个中华民族的遗民。这个遗民不是封建守旧的遗老遗少,而是有着强烈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感的新文学战士。常四爷的话有两层意思,老舍的遗民意识在他的旧体诗创作中也有两重表现。一方面,老舍在三四十年代创作了大量的忧国忧民的爱国主义诗篇,与此同时,他也写下了不少充满自伤自遣的感伤情绪的诗作,这些诗作正是一个常四爷那样的孤独而感伤的爱国者的自白。由此,老舍三四十年代旧体诗创作呈现出复杂的艺术风格,既激昂悲壮又低回忧伤,还有他特有的自嘲和幽默。
抗战爆发,老舍毅然宣言:“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谁真正地抗战,我就跟着谁走,我就是一个抗战派!”作为一个坚定的抗战派,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老舍的旧体诗创作主要就是围绕着抗战的主题而展开的,集中体现了他的爱国诗人本色。这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一、国难之痛与收复之志。面对异族的入侵,老舍的诗笔不仅描画了国难当头、民生凋敝的生存图景,而且抒发了他誓言抗战到底的民族信心。如七律《过乌纱岭》(一九四〇):
古浪重阳雪作花,千年积冻玉乌纱。白羊赭壁荒山艳,红叶青烟孤树斜。
村童无衣墙半掩,霜田覆石草微遮;周秦文物今何在?牧马悲鸣劫后沙!
此诗意境悲凉,写出了劫后荒村黎民的悲苦生活,表现了老舍忧国忧民的政治情怀。再如五古《哭王礼锡先生》,这是一首现代《国殇》,老舍不仅为王礼锡长歌一哭,也为当时众多献身国难的英雄壮士而歌哭。起句“洛阳风雨夕”,笔调沉郁悲壮,然后痛哭亡友的英年早逝,天不假年。“月落终南晦,长风飘泪丝。”这样的诗句,情调悲苦,憾人肺腑。最后引出了国难之痛和对英魂的呼唤:“孤魂当此渡,热血已东流。顽儒凭谁起,死生无自由,文波滞死海,烽火尚中州!”结句沉雄有力,颇有放翁遗风。
虽然老舍常年伏案,身体不佳,但他多次在诗中抒发抗战杀敌的豪情,直接秉承了放翁的收复之志。他在《自励》(一九三八)中写道:“黄鹤楼头莫诉哀,酒酣风劲壮心来。”“奇师指日收河北,七步诗成战鼓催。”表达了决心化国难之哀为收复之志的坚定信念。在《贺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成立》(一九三八)中写道:“忍听杨柳大堤曲,誓雪江山半壁仇!”“凯歌明日春潮急,洗笔携来东海头!”末句想象雄奇,一扫颓风,把书生报国的万丈豪情抒发得力透纸背。在《沔县谒武侯祠》(一九三九)中写道:“大汉衣冠余百劫,中原烽火似当时;死而后已同肝胆,海内飞传荡寇旗!”登高怀古,借古喻今,用诸葛武侯恢复汉室的雄心大略,极写民族同仇敌忾的士气和军威。在《过天津桥》(一九三九)中写道:“桑麻未异丰年景,刀火偏多报国心;肯向鹃声卜末劫,金戈铁马动长吟!”表达了诗人在国难当头誓不言败的英武之气。在《贺冰心先生移寓歌乐山》(一九四一)中写道:“敢为流离厌战争,乾坤终古一浮萍;茅庐况足遮风雨,诗境何妨壮甲兵。”虽然战乱连年,饱尝颠沛流离之苦,但诗人未尝厌倦战争,脱离抗战,而是始终抱有“壮甲兵”的诗境和心境。当然,老舍毕竟是书生而不是战士,他虽有陆游上马击胡的雄心,但还没有放翁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英雄经历。有时候,来到抗战前线劳军的老舍,难免也会发出书生空有报国心的浩叹,如《北行小诗》(一九四〇)之二:
劳军来万里,愧我未能兵!空作长沙哭,羞看细柳营;
感怀成酒病,误国是书生!莫任山河碎,男儿当请缨!
在前线劳军的途中,老舍不仅目睹了劫后的满目疮痍,而且感受到了民族抗战的声威。他对战争的描绘,用诗的形式,为抗日战争留下了艺术的剪影。如《潼关炮声》(二首),作于一九三九年。
瓦砾纵横十万家,潼关依旧障京华。荒丘雨后萌青草,恶浪风前翻血花;
堪笑晴雷惊鸟雀,誓凭古渡斗龙蛇;山河浩气争存灰,自有军容灿早霞!
一水惊蛇岸欲流,黄沙赤血撼天浮!奇兵无愧关河险,壮志同消今古愁;
峪口新营嘶战马,山腰古道隐耕牛;连宵炮火声声急,静待军情斩贼头!
这两首七律格律谨严,一气呵成,沉郁中有豪放,激昂中有悲凉。既写了战后的瓦砾遍地和碧血黄沙,也写了战前的战马嘶鸣和炮火惊雷。写战后写得悲壮沉雄,慷慨系之,写战前写得壮怀激烈,静中有动。此时的老舍完全没有那种“劳军来万里,愧我未能兵”的遗憾,只有“莫任山河碎,男儿当请缨”(《北行小诗》)的豪情。一句“静待军情斩贼头”直写出了我们民族在愤懑中奋起反抗的气魄。
老舍的爱国之情和收复之志,有时也表现在对抗战英雄的直接歌颂之中。如《“七七”纪念》(一九四一):
抗战今开第五年,男儿志在复幽燕!几生能答人间福?一生应为天下先!
斜凝双星秋欲晓,西风万马血飞烟;多情最是卢沟月,犹照英雄肝胆鲜!
同年,老舍将此诗转赠冯玉祥将军的副官冯纪法先生,冯纪法手中的折扇为冯将军旧物,睹物思故人,老舍在折扇上题了这首诗。题诗和原作相比有重要改动,主要是格律更加谨严了,诗情则一以贯之。
抗战今开第五年,男儿志在复幽燕,金陵纵有降臣表,铁甲终辉国土天。
斜凝双星休乞巧,西风万马俱争先。多情最是卢沟月,犹照英雄血色鲜。
这既是对冯玉祥为代表的抗战英雄的礼赞,也是对汪精卫为代表的民族败类的鞭挞。此诗对仗工稳,意象繁密,诗境开阔浑茫,尾联情动于衷,慷慨沉郁,实乃不可多得的警句。
二、时政之弊与书生之愤。这类诗作,表达了老舍对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日的卖国投降政策的愤懑,以辛辣的讽刺和沉痛的戏谑见长。如《贺〈论语〉周岁》(一九三三),这是一首长篇五古,全诗以反语出之,指点时政之弊,嬉笑怒骂,寓沉痛于幽默。开篇写道:“论语已周岁,国犹未全亡,苍天实惠我,放胆作流氓!虽频水旱祸,川战且未央,主权仍我属,灾患何所伤?”然后悉数了国内达官贵人酒足饭饱,贪污腐败,搞封建迷信,歌舞升平的种种怪现状。最后写道:“热河虽云陷,将军尚姓汤。明岁梅熟际,伪王献表章,旗乃揭青白,称臣贡酒羊。从此太平矣,争唱梅兰芳。”又如《〈论语〉两岁》(一九三四)两首七律,老舍把内心极度的愁苦化作辛酸幽默的诗行。他对“衣冠到处尊禽兽,利禄无方输马牛”的黑暗现状强烈不满,也对“万物静观皆自得,苍天默默鬼啾啾”的沉闷现实忧心忡忡。其二云:
国事难言家事累,鸡年争似狗年何?相逢笑脸无余泪,细数伤心剩短歌!
拱手江山移汉帜,折腰酒米祝番魔;聪明尽在糊涂里,冷眼如君话勿多!
这首七律寄意悲凉,把三十年代初中国正直知识分子的忧国心写得既动人,又无奈。终于,日寇在一九三七年全面侵华,在“拱手江山移汉帜”的国难危局中,开始流亡生涯的老舍写了七律《和魏建功》。
北望家山归不得,忍看衣袖满征尘!将军诱敌频抛甲,仕贵称降俱爱民;
幸有新都何碍远,纵非与国亦相亲;此中自有真消息,莫说兴亡浪费神!
对于国军将领打着诱敌深入的幌子频频丢盔弃甲,而政府官员谎称投降是为了爱民的举动,老舍在诗中痛心疾首。而国民政府毫无抵抗力,节节败退,从南京迁都重庆,这种懦弱无能的卖国行径,让老舍的心中不能不涌起兴亡之感。遥想当年陆放翁和吴梅村的亡国之哀和悲凉之气,老舍的心愈加沉郁悲慨。一九三八年,老舍在香港《大风》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散文《到武汉后》,文中有首七律,颇能传达老舍当时的悲愤。
遍地干戈举目哀,天南有国亦难来。人情鬼蜮乾坤死,士气云龙肝脑炎。
贼党轻言拥半壁,流民掩泣避惊雷;更怜江汉风波急,艳舞妖歌尚浪催!
尽管国难当头,生灵涂炭,日寇叫嚣已经灭亡了大半个中国,但在当时的抗日重镇武汉,“更怜江汉风波急,艳舞妖歌尚浪催!”真正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了。
抗战胜利后,时值旅居美国纽约的老舍,与随同冯玉祥赴美的老友吴组缃在异国相逢,有感于国内连绵战事,和平难期,悲慨万分,诗以系之。《赠吴组缃》(一九四七)云:
自南自北自西东,大地山河火域中。各祷神明屠手足,齐抛肝脑决雌雄。
晴雷一瞬青天死,弹雨经宵碧草空。若许桃源今尚在,也应铁马踏秋风。
三、流离之苦与故国之思。抗战爆发后,老舍别妇抛雏,四处流亡,从山东到武汉再到重庆,饱尝流离之苦,对北平故国的思念时刻萦绕于心,绵绵不绝。这类诗作,有黍离之悲,伤感哀婉,情真意切。一九三八年,老舍从济南孤身一人流亡至武汉,甫到江城,惊魂未定,念家心切,写出一首七律来:
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语因伤别潸成泪,血若停留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徘徊未忍道珍重,幕雁声低切切催!
首联以白描写告别年幼儿女的实景,逼真如在眼前。颔联属对工稳,字字血,声声泪,震撼人心。腹联传达了国难时艰的忧愤。尾联以景语作结,倍增哀痛。此诗确为抗战诗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一九三九年,老舍随全国慰劳总会北路慰劳团来到北方战场,期间写了大量旧体诗,其中也有表达诗人的流离之苦和故国之思的优秀诗作。如:
二载流离苦,飘飘梦落花!停车频买酒,问路倍思家;
尘重知城大,天长盼日斜;何日平寇乱,茅屋味清茶。(《北行小诗》之一)
塞上秋云开晓日,天梯玉色雪如霞。乱山无树飞寒鸟,野水随烟入远沙。
忍见村荒枯翠柳,敢怜人瘦比黄花!乡思空忆篱边菊,举目凉州雁影斜。(《别凉州》)
前一首五律以白描写实见长,后一首七律以意境营造取胜。五律古朴苍劲,虽言语直白,但诗情浓郁,如饮清茶。七律色调炫然,意象密集,意境荒凉,读之如饮醇酒,思乡念家的情愫凄清动人!
一九四一年,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国内政治形势扑朔迷离,老舍作《北碚辞岁》一首:
雾里梅花江上烟,小三峡外又新年;病中逢酒仍须醉,家在卢沟桥北边!
此诗可见老舍当时心中的哀苦,年关来临,念及故国旧家,不能不动客子之愁。
一九四五年,抗战终于取得胜利,老舍百感交集,写下了一首七律《乡思》:
茫茫何处话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一代文章千古事,余年心愿半庭花!
西风碧海珊瑚冷,北岳霜天羚角斜;无限乡思秋日晚,夕阳白发待归鸦!
战火虽熄,但兵燹过后,山河破碎,有家难归,老舍的心绪是复杂的。他想念家乡,一句“夕阳白发待归鸦”,道出了他乡思的惨痛与愁苦。腹联有义山体遗风,深情绵邈,摹写乡思之苦,悱恻之至。
四、乡居之愁与遗民之伤。在抗战最艰难的那两年(一九四一——一九四二),老舍经常犯病,贫血头晕,苦不堪言。无奈到重庆乡间避乱,流连于山水竹树和草舍茅亭之间,感觉“极闲在”。闲来无事便做起了旧诗。比如《村居》四首,就是老舍闲居乡村的余墨。这组七律,有的意象繁茂清新,写出了村居的自然风光,如“茅屋风来夏似秋,日长竹影引清幽。山前林木层层隐,雨后溪沟处处流”。但诗人并未沉浸于乡居的怡然自乐,而是笔端流泻出无法抑制的闲愁,“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愁。”这种闲愁,既是“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的牢骚,也是“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的孤寂;既是“中年无望返青春,且做江湖流浪人”的感伤,又是“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的坦然,还是“若许太平鱼米贱,乾坤为宅置闲身”的苦闷。显然,老舍不是一个隐逸诗人,虽处乡间,依然牵挂寇乱时艰,心中难掩遗民的隐痛。有时候,他的这种遗民的伤痛,是以自嘲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历世于今五九年,愿尝死味懒修仙。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诗中有谐趣,虽直白而有深意藏焉。当年的老舍肯定想起了陆放翁,想起了老杜,他们在战乱中都曾到过西蜀,“每到艰危诗入蜀,略知离乱命由天”,抚今追昔,老舍心中的无奈和感伤是不难想见的。“若应啼泪须加罪,敢盼来生代杜鹃。”蜀君杜宇啼血的悲哀,那种遗民的亡国之痛,是缠绕在老舍心灵深处的情结,即使乡居清闲,他也无法萌生传统的隐逸思想和情绪。
作于一九四一年的七律《述怀》,同样流露了老舍的遗民伤痛。
辛醉步步向西来,不到河清眉不开!身后声名留气节,眼前风物愧诗才;
论人莫逊春秋笔,入世方知圣哲哀;四海飘零余一死,青山尚在敢心灰!
身处神州陆沉的乱世,如果说“四海飘零余一死”道出了老舍作为遗民的悲哀,那么“青山尚在敢心灰”则体现了老舍抗战到底的勇气和坚毅。正如七律《沫若先生邀饮赖家桥》(一九四一)所云:“家山北望隔中原,相对能无酒一樽?薄醉欲倾前日泪,红颜未是少年痕!”这前四句写尽了老舍流亡异乡、物是人非的颓丧和悲哀。而后四句“平桥翠竹清如水,晓日白莲香到根;篱外桑麻诗境里,柴扉不掩傲朱门”,则道出了老舍置身乱世而品节不污,如白莲、如翠竹的人格,以及笑傲朱门的气节。
自然,老舍的乡居之诗也并非一味的愁苦,有时候也会有古典田园诗的风情,既有孟浩然的亲切,也有杨诚斋的谐趣。如书信《乡居杂记》中记有三律,便颇有田园情趣。第一首是写给冰心和吴文藻夫妇的:
中年喜到故人家,挥汗频频索好茶,且共儿童争饼饵,暂忘兵火贵桑麻;
酒多即醉临窗卧,诗短偏邀逐句夸;欲去还留伤小别,门前指点月钩斜!
诗中写到了向故人索茶,与儿童争饼饵,喝酒,谈诗,月夜留别等充满乡野情趣的场景,其乐融融。但“暂忘兵火贵桑麻”这一句终究还是透露了时代消息,这意味着诗人的欢乐是短暂的,尾联中的惆怅与悲哀也是难以掩饰的。第二、三首都是写给挚友吴组缃的,据《乡居杂记》云:“茅舍距组缃兄宅约七里,循田径行,小溪曲折,翠竹护岸,时呈幽趣,白鹤满林,即近友家矣。星期日,往往相访,日暮始别,以尽谈兴。”这两首七律,乃纪二事:“端午大雨,组缃兄邀饮,携伞远征。幺娃小江,著新鞋来往,即跌泥中。”
端午偏逢风雨狂,村童仍著旧衣裳。相邀情重携蓑笠,敢为泥深恋草堂?
有客同心当骨肉,无钱买酒卖文章!前年此会鱼三尺,不似今朝豆味香!
小江脚短泥三尺,初试新鞋来去忙;迎客门前斥小犬,学农室内种高粱;
偷尝糖果佯观壁,偶发文思乱画墙!可惜阶苔著雨滑,仰天掼倒满身浆!
前一首写乡居中的友情——“有客同心当骨肉”,但无意中还是透露了“无钱买酒卖文章”的拮据与愁苦。后一首可谓乡居即景,纯用白描,写来谐趣横生,但这又何尝不是诗人的苦中作乐呢?看来,老舍的乡居生活少不了闲愁,避不开忧患,他的遗民隐痛是深入骨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