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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院里的这段小路坏了好几处,林慧瑛小心翼翼地把车子推到自家门前,抓紧把手扶稳,让危天亮从车座前的杠子上滑下,站定,再去卸下夹着后轮挂着的两个液化气罐。她一早到医院给危天亮办了出院手续,完了顺路从气站带回两罐气。危天亮不会骑单车,一旦要用车,都是林慧瑛带着他。

一个老阿公,头戴大棉帽,帽子的两个耳朵没系上,像戏台上的官帽那样一跳一跳,苍白的脸上方方的鳄鱼嘴半张着,端端正正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被一个矮小的女人推着,车后面还挂着两罐液化气,这个情景很滑稽,陈志到出版社来改稿子遇到过一次,从此老拿这事取笑危天亮。危天亮有先天性心脏病,父母都是行政官员,从小没怎么顾上他,人长得又瘦又小,满脸褶子。

危天亮写乡村教师的小说《湖岛小学》差一点得了那一年的全国小说奖,因为那年知青题材的名家名篇太多才没上去,社里觉得挺有面子,推荐他去北京参加一个给编辑办的文学讲习班。临出发,他又感冒了,高烧不退,林慧瑛赶紧送他去了医院。

动身的时候,讲习班开班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林慧瑛大包小包的像搬家一样,棉衣棉裤新的旧的不管几套全带上,连煤油炉都没落下,好熬药煲汤。之前危天亮给陈志去了信,让他到时候来车站接自己。这边送上车,那边不用愁。

陈志写小说在大学就崭露才华,毕业后直接进了省作协当专业作家,眼见许多同行在南方给企业家写发迹史赚了大钱,就以体验生活的名义南下特区,在一个镇文化中心应聘挂职。不料当地老板个个怕露富,根本就不喜欢宣传,懒得鸟他,让他受足了窝囊气,却又意外地得到了许多写作的灵感。危天亮听说有个北方的名作家来了本省,特地去那个乡镇拜访,从此有了联系,短篇中篇陆陆续续发了不少。每次他来出版社送稿,危天亮都去车站接送,留在家里吃住。年前有个长篇社里三审都觉得不错,就是文字拉杂,特地把他请来,跟责编危天亮一块儿讨论改稿。社里出钱在郊区找了个招待所让他们住下,一人一间房。林慧瑛每天下了班,骑车过来帮他们洗衣服,顺便把煲好的汤给危天亮带来,一早直接去工厂上班。有天快天亮,阳台那边的房门突然被推开,披头散发、光溜溜的温雅抱着一堆衣服一头撞进来,钻进卫生间。接着就听见隔壁陈志的房间有人在问:就你一个?接着是陈志懒洋洋的回答:你们说呢?

这是突击扫黄查夜。知道危天亮林慧瑛是夫妻,警察没敲门。他们一时忽略了危天亮和陈志两间房子共着一个阳台,阳台的房门是可以互通的。温雅大学毕业刚进出版社,编辑室让她做危天亮的助理,等于带徒弟。这才几天,却助理到陈志床上了。危天亮事先没一点感觉。查夜的走了,穿好衣服的温雅狼狈地低头站在危天亮两口子面前,请他们一定包涵。

危天亮脸色铁青,不看她:

放心,为了社里的声誉,我们也不会声张的。倒是请你自重。

林慧瑛带温雅走了之后,危天亮去了陈志房间:

你怎么好意思!回去怎么见你老婆!

这跟我老婆有什么关系?

陈志反而有几分惊讶,让危天亮一时语塞。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老兄你就别为我操这份闲心啦。

那也不管温雅的名誉了?

陈志眨了眨眼,涎着脸说:

这不有你老兄罩着吗?行了,回头我代她谢你。

午饭,陈志买了瓶酒。危天亮是个滴酒不沾的,陈志把自己搞得烂醉,抓着危天亮的手不放,反反复复嘟哝:你真不知道这小女子有多么迷人!就拜托你老兄照顾啦。今后你要有事找我帮忙,我要皱一下眉头就是王八蛋。

头天夜晚上车,二天下午到了北京崇文门站,危天亮同座的几个旅客看他那小样挺困难的,帮他把一大堆行李搬到站台上。他左等右等不见陈志的人影,心里不停地帮陈志找没有及时来的原因:他在信里讲清楚了是让陈志买站台票进到站台来接的,搞不好这家伙忘记了?但以陈志那个火暴性子,他不会在外面瞎等的,一定会把信翻出来看看;要不今天下午有重要的课他不想落下,下了课他一定会赶来;要不他早出发了,路上堵了车,或者出了事故;要不他根本就来不了,请了别的同学来接,那人正在找自己;要不又跟哪个女孩子缠绵上了?按说一个人受了那样的惊吓,再色胆包天也该有所收敛的……这样眼巴巴地等着,不觉到了天黑。车站巡警从他身边来去好几回,终于停下来问他。

那您还傻等什么?要来早跑十个来回啦。

巡警是个痛快人,一口老北京土话:

赶紧的,我给您叫辆面的!您不会打算在站台上过夜吧?

危天亮怔怔地看着巡警,嘴里不停地说,我给他写过信的呀,信里讲得很清楚的呀,他不可能不来的呀。巡警不理他,用对讲机呼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帮他把行李搬到车站外面,送上一辆赶来的面的。

到了学校,一件一件搬下行李,付过车钱,面的一溜烟走了。危天亮站定,茫然四顾。一长溜平房,窗子里人影晃动。院子里路灯昏暗,有几个人沿着墙根兜圈子,大声说说笑笑,走近了,危天亮忽然看见陈志,他是那群人的中心,正手舞足蹈,引起一阵一阵的哄笑。

陈志!

危天亮喊。

陈志看到他了,继续比划,没打算停下。那群人没一个认识危天亮的,也懒得提醒陈志,免得打扰了兴致。

陈志!

危天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怎么啦,你?

陈志站住,很不耐烦。

不是说好了你来接我的吗?

危天亮发现陈志早把接他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很委屈。

我接你?还说好了?跟谁说好了?嗯?你们谁听见了?

陈志讪笑着问身边的那群人。

我给你写信了,你没收到?

收到了。那又怎样?我干吗要接你?收到信了就该接你呀?凭什么呀?就凭你这老阿公的样儿?

那群人哄的一下又笑炸了锅。

危天亮局促地垂手站着,像截水泥桩子。一身臃肿的棉衣棉裤,灰不溜秋,棉帽子两个耳朵一如既往地张开着,像戏台上的官帽。

危天亮跟陈志同屋。房里的四角各有一张床。靠窗子的两张床,陈志睡了一张,把另一张撤了,放了原先紧挨各人床边的桌子,让自己床前宽敞了。箱子和书都堆到房门这头的一张床上,对面的一张床留给了危天亮。

一进房间,知道同室居然是陈志,危天亮一下把陈志没接站的事忘了,欢叫起来:

我们同室啊!

危天亮责编的陈志的那个长篇出来后反响很大,陈志一时名声大噪。能跟一个当红明星同室自然是天大的荣幸。看看房间里再没有多余的地方,危天亮跪下来,把大包小包塞进自己的床底下。总算忙完了,他拍拍手在床沿坐下,歇口气,口里念念有词:真好真好!沉浸在跟陈志同室的兴奋里。

讲习班租用的房子原先是乡村小学,中间一条通道串起几排房间。每个门口都有一个痰盂、一个垃圾篓。危天亮每天早上洗漱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这些痰盂和垃圾篓。然后就翻出床底下的那些大包小包,点着煤油炉煲汤。

一包一包的树根、杂草、果核、粉末,让人莫名其妙。每次危天亮都耐心地给陈志讲解:这是补脑的,那是补肾的,等等。陈志在一边看着,冷笑:就把你给补成了这么个老阿公?

危天亮低下头,不再讲解,专心致志地煲汤。一会儿味儿就飘散起来。不好闻,也不难闻,就是怪怪的,让人不舒服,又说不出怎么个不舒服。那些味儿关不住,弥漫了整个通道。危天亮觉得很对不住大家,就拿给大家清理痰盂和垃圾篓补偿,每天坚持不懈。勤杂工朱师傅很感动,见面就夸这位老阿公真不错!

“老阿公”他是跟着大家喊的。危天亮看上去也够份儿。

什么老阿公,他才三十出头,比你小一轮呢!

陈志嗤笑。

是——吗?

朱师傅很吃惊。甭管从哪个角度看,自己比“老阿公”可精神多了。

说是同室,但每天能跟陈志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除了上课,陈志总有参加不完的活动,学校里老见不着人影。每天回房间都差不多过了半夜,总是醉醺醺的,混杂着淡淡的香水气息,在床上一倒下就鼾声如雷。即便在学校,他也总在各个房间转悠,极少待在自己房里,偶尔在,危天亮几乎都被关在门外。在教室晚自习回房,只要里面灯亮着,门就一定被反闩着。老旧的木门最下面的一整块板子早已没了,在门外就能看见里面两条男腿和两条女腿交叉紧贴着旋转晃动。好不容易敲开了门,陈志不但不道歉,反而说,你回来也真会挑时间,就不能在教室多待一会儿吗?自以为比班上哪个女生都有姿色的酱子扭着屁股出门的时候也会在鼻子里哼一声:真讨厌!一脚撞上了她刚撒了尿的盆子。那个盆子就在危天亮床前,危天亮不得不端出去倒掉。他很沮丧,觉得是自己犯了大错。他每天不吃安定就没法睡觉,睡得晚了就要加量,加了量也老是好半天翻来覆去。又生怕打搅了陈志的好梦,每一动他都小小心心,缩手缩脚。

讲习班的人来自全国各地,多少都有些成就和成就带来的名气。证明这种名气的指数之一、或者说最重要的指数就是有没有情人,情人的多少和成色。男生一坐下来就比较各自情场的战果。有一个让老婆戴了绿帽子的光棍甚至拿了前妻的玉照来充数,被一个知根知底的当场揭穿。

危天亮开始很纳闷:这样的事也可以拿来显摆?自己的家室往哪儿搁?他根本不能想象林慧瑛之外他还可以有别的女人。

文革,早年做特工的父母关在监狱,哥哥跳楼自杀,他下乡插队,老生病,没人接近他。同一个生产队的林慧瑛在家里是老大,下面一堆弟妹。父母忙着做工,都扔给了她,从小苦惯了,不在乎照顾一个危天亮,时常来给他煎药、煲汤、洗衣浆衫,后来就成家了。知青大返城,因为父亲卡着,危天亮一直在乡下中学教书。好在他父亲没有恢复工作前林慧瑛就回省城顶替她父亲进工厂了,分了房子,要不他从乡下回来一家人住哪儿都是个问题。危天亮一个人在乡下,有空就写小说,连续发了好多篇,被省出版社看中调入,他父亲那时已全退,不好再多说什么。

在讲习班,危天亮始终进不了任何一个圈子。不是人家不让进,是他自己怎么也进不去。人家一帮一伙地说话,忽而神秘兮兮,忽而嘎嘎乱笑。他站在一边怎么也闹不明白其中的奥妙,为什么好笑:甲是花花公子,乙是正人君子。甲把丙的肚子搞大了,孩子生出来,鉴定结果父亲是乙。这怎么可能?别人笑得一塌糊涂,他使劲眨着眼睛,努力深究其故。

当年时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天,领异标新二月花,城头日换大王旗。他写的那些十三不靠,没法归类,哪杆旗下也没位子。但班上一开会,他的发言总是慷慨激昂,都是责任感使命感之类套话,听得大家昏昏欲睡,东拉西扯一片乱糟糟。他始终是怒目金刚,唾沫四溅。陈志说他整个就是一没血没肉的机器人,“责任感”“使命感”不过是一种事先设定的程序。问题是程序开关掌握在他自己那里,除非你切断电源,否则就会一直那么亢奋下去。

人活着是要有趣的,没趣还活个什么劲?陈志说,危天亮就是特没趣,所以特没劲。

没趣的危天亮男生的圈子进不去,女生那儿他根本就不会沾边。除了一个李雪梅,基本上没有女生单独跟他说话。

李雪梅是写诗的,诗写得不错,人长得惭愧,出名后离了婚,跑来上讲习班。危天亮到校之前,她边上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安排谁谁也不坐。危天亮来了,就成了她的同桌。陈志在背后笑:还真是有缘,虚位以待,就等着老阿公出现。别说,这两个人坐在那儿还真有点夫妻相,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危天亮是南方人,上课的时候听不懂北方老师的话,就请教李雪梅。李雪梅很热心地给他标拼音,标同音字,下课了还反复讲解,生怕他没弄明白。危天亮很感动,就问李雪梅有没有新写的诗稿,他可以转给社里的刊物发表。他对人的审美很麻木,从来不关心谁是不是美女,但当了几年编辑,对稿子有一种狗鼻子的敏感。李雪梅的诗写的都是生活的实感,挺质朴,危天亮帮她在社里的刊物发了好多首。但李雪梅对发表作品好像不是太在意,一有空就祥林嫂似的向危天亮倒苦水。讲习班的课堂也是饭堂。吃饭的时候他们依旧坐一桌,李雪梅的苦水从上课到吃饭到吃完饭到饭堂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倒个没完没了。

危天亮低着头,嗯嗯啊啊地听着,不知说什么好,等她口说干了喝水的空隙就问一句:这几天有新写的诗吗?有天吃过晚饭,李雪梅又缠着危天亮说话,他们那张桌子别人也不去。说着说着李雪梅忽然歇斯底里咆哮起来:你什么意思啊?假装什么圣人啊?除了诗诗诗就连个屁也没有,你以为我是写诗机器啊?你以为只要发表诗一个女人就什么事也没有啊?

危天亮猝不及防,眼睛睁得老大,完全傻了。

当夜李雪梅就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就拉起行李箱走人。讲习班的老师上班听说后,立即赶去车站:

什么原因啊?危天亮骚扰你了?

骚扰?他要真那么男人就好了,我宁可被他强奸!他那副一本正经一成不变的老阿公样能把人折磨疯!

李雪梅回去以后诗风大变,把脐下三寸写得活色生香,领一时风骚。在她后面的下半身写作再豪放,也只能拜她为开山祖奶。

都说愤怒出诗人,其实饥渴也出诗人,尤其是性饥渴。危天亮那点干巴文字一点灵气也没有,跟哪个圈子也不搭调,上文学史是没指望了,但是他用柳下惠的坐怀不乱,帮助李雪梅完成了弗洛伊德的被压抑欲望的满足和升华,造就了一个杰出的女权诗人,把李雪梅生生逼进了文学史,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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