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闪进来两分钟后,王小梅开始起床。因为窗户外面就是另一户人家的围墙,而且窗户还被自己屋里的柜子隔住了一半,所以阳光很快就会再闪过去。王小梅穿好衣服去洗脸的时候,阳光就没有了,屋里有一种很安静的黯淡。她习惯了这种朦朦胧胧的黯淡光线,但是却一直没有办法喜欢。
洗脸水是刘青给打好放在那里的。其实刘青起床时,她就醒了,但是她仍然闭眼躺着。她瓜子脸,鼻子尖尖翘翘的,但是嘴有点大,唇有点厚,这样就显得下巴有点尖。而尖下巴又让她本来堪称漂亮的大眼睛显得过于大了。眼睛过大,往往会放大眼神,有的时候显得呆滞,有的时候又好像很凶狠。其实,不过是普通的走神,或者普通的专注。最近一段日子,王小梅老是这样一会儿显得呆滞,一会儿又显得很凶狠。所以,她不想睁着眼躺在那里。
两个月前,她刚刚做了一个手术。手术之前,她和刘青商量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她先咬牙拍了板。但手术之后,她却迁怒于刘青,两个多月了,没给过刘青一个笑脸。手术的疼痛让她终生难忘。疼痛最初袭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魂飘飘的,飞过高山大河,飞过轻风细雨,还飞过五彩云霞。身体没有了,魂是一根羽毛。还没有飘够呢,她就意识到自己还在活着,躺在床上,四壁洁白,走廊里压抑着嘈杂,鼻子里呛着药水味。关键是身体,不但很具体,而且动弹不得,就像一个永远都无法摆脱的包袱。
刘青一直迁就她,现在更迁就她。他做过很多工作,建筑工、电话推销、保安、倒卖盗版光盘,最没有办法的时候,还给人家发过传单。他们也曾在三环里面住过一段时间,后来觉得房租太贵就一直往外搬,现在住在立汤路上的一个村子里,再往前走几站就到六环了。房租每月七百块钱。那个院子盖满了房子,三层,天井成了烟囱。烟囱中间有一个带水龙头的水泥池子,每天早上一楼的人都在那里洗漱。两个月来,刘青每天早上起来都把洗脸水打好给王小梅端到屋里。当初,他们觉得这地方比城里好多了,相对安静,有隐私,空间也宽敞。但后来还是觉得不能把孩子生在这么一个院子里。屋子太小。如果说不生孩子是没有房子的原因,老人们或许不信,他们觉得在地窝子里都能生孩子。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北京,你可不能随便就去建个地窝子。
刘青在村里一个小饭馆里帮忙,既当二厨,也当服务员,老板是他老乡,每月给他两千六。说起来不少了,但要养活一家,显然不可能,吃奶粉够,上幼儿园肯定不够。
所以,王小梅必须有个工作。王小梅现在在亚运村附近的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虽然是小超市,但工资不错,每个月也有一千七八百块。村里也有超市,工资也差不多,但是王小梅不愿意在那里干。不愿意就是不愿意。王小梅跟刘青开过玩笑:妈的,让我在这村里找工作,还不如回老家呢,我老家还是个镇呢,我爹过去还是村长呢。
王小梅洗漱完后,把头发散下来就出门了,她要赶车去亚运村。阳光照耀着她,她把头发挠了挠,捋捋顺。穿过村子的街道时,她在一个早点摊边停了下来,正在炸油条的刘青一脸讨好地停下手里的活亲自给她盛了碗豆腐脑,又给她捡了两根油条。他身上有一股浓浓的油渣味。这是一个半月前,他刚找的一份兼职。
上了公共汽车之后,王小梅对着不停往后倒去的树影出了一会儿神,她的鼻尖上还有刘青身上的油渣味。有那么一刻,她决心辞了现在工作,回村里超市干。不让刘青那么辛苦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刘青再怎么辛苦,日子也只能是这样了。可是这一天,她碰到了另一个王小梅。那个王小梅,原来叫赵小影。
赵小影现在是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老师。那天上课,她让学生们造句,先用“渊博”造,前两个都不错,第三个说:“我的知识很渊博。”虽然引起哄堂大笑,但毕竟语法上没啥错误。后来,又用“伟大”造句,正在低头画小人的李盎司被点名后,虽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老师的问题是什么,却一点也不害怕,或者说不害羞,他还向大家点头致意。用“伟—大”造个句。赵小影故意拖长了音调,表达自己对李盎司的不满和厌恶。李盎司看了看前面同学的后脑勺,又看看赵小影,说:“我的同学刘正伟,大手大脚乱花钱。”前面的刘正伟脸都红了。把一个词分开造句的笑话,手机短信里有,赵小影真没有想到会出现在自己的课堂上,她觉得自己成了笑话。她的恼火冲破喉咙:“不准说刘正伟的名字,重新造一个。”
“牛大伟大头大脸很可爱。”
她一把抓过李盎司面前的作业本,看了一眼上面画的小人,然后又伸到他的面前,一边不停地抖一边尖叫着问他:“你在干啥?你在干啥?”她越说越激动,作业本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
“老师你打人。”
“出去,滚出去。”
李盎司不动,斜着眼看她,还撅起了嘴。她觉得他的眼神特别讨厌,是那种一看就知道长大不是好东西的孩子才会有的邪恶眼神。她伸手去抓他的衣领。李盎司的座位不靠走道,中间还隔着另外一个学生,那孩子见她身体倾过来,胳膊也伸出来了,就赶紧猫腰从她的腋下钻走了。她抓着李盎司的衣领,又重复一遍自己的命令。但是他没有动的意思,还把下巴扬了起来,不过眼圈已经有点发红了,两个小小的鼻翼也开始振动。
她使劲拽了一下,他顺着她力道的方向弯下腰,大腿磕在逃跑的那个同学的板凳上。这时候,她先啊哟叫了一声,并带着一个呻吟式的尾音。如果她不叫,说不定他会啊哟一声喊疼。
她的小手指的指甲比较长,拽他时,不知怎的就塞到了他的扣眼里,一使劲,长指甲倒折过来。她疼得额头上立即出了一排汗,但还是忍着疼把那半截指甲又折了两下折断掉。她第一次觉得疼痛会让人耳膜嗡嗡作响。她看见李盎司把因腿疼而引起的面部变形,迅速调整为一种淡淡的得意。她觉得他一定笑出声了,于是甩了他两个耳光。
李盎司出去了,呜呜地哭着跑了。
晚上,李盎司的爸爸妈妈到她家,两个人虽然笑得不那轻松,但还是努力地笑着问是怎么回事。李盎司的爸爸是个警察,他说,要是孩子真惹你生气,你告诉我,等他回去我也不会放过他。
李盎司的妈妈轻轻地说,孩子还小,下手也得有个轻重。
赵小影后来的一句话惹恼了这两口子。赵小影说,教育不光是老师的事,也是家长的事。李盎司的爸爸马上说,明白,我回去再补他两个大嘴巴子。
第二天,李盎司的爸爸就直接去教育局找局长。虽然眼看就放假了,学校还是决定先把赵小影的课给停了,让她反省一下。她倒是也反省了两天,可是越反省越觉得烦,好歹熬到了放假,就买了张火车票来到北京,散散心。可是刚玩两天,就碰到了王小梅。吃过辣椒刚想喝口水缓缓,没想到灌嘴里的却是辣椒油。
当时王小梅正好要出门上厕所,赵小影正要进门买水,赵小影推门还差点撞到了王小梅。所以,两个人都停了一下,王小梅的目光不够友好,而赵小影刚从小县城到北京,目光里自然有点怯。
王小梅连尿意都没有了——不光是尿意,整个身体都没有了。她呆呆地看着赵小影,就像被孙悟空喊了一声“定”。赵小影也傻了,不过她立即惊声叫起来:小梅,小梅。
王小梅没有回应赵小影的热情,而是径直走了出来。下午四点多钟,阳光还很热,她觉得柏油路软绵绵的,而自己的双腿像是强劲的弹簧,身体像是一个锅炉在沸腾,随时都有可能发出巨大的尖利的声响、惊天动地地爆炸。她从没有设想过这种重逢,她想象中的重逢是自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穿着夜行衣从窗户钻进她家,然后看到她跪地求饶。直到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赵小影的脚步声时,王小梅才渐渐冷静下来,就像锅炉被掀开盖子,无边气浪化作晶莹水珠。两滴泪打在胳膊上,发出铿锵之音。她抹抹眼睛,然后停了下来。
赵小影跟上来,绕到她的前面,因为有太阳,看她的时候,眼还得眯着。她看见了赵小影脸上的不知所措,也看到赵小影眼里的歉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当然,她也看到赵小影比原来漂亮这么多。鼻孔没有原来大了,眼睛就算眯着似乎也比以前大不少,特别是那张脸,胖了,圆了。过去赵小影多能吃呀,可就是两颊没肉。还有那张大嘴,虽然嘴唇还是那么厚,但在脸上显得是那么恰当,甚至还有些性感。
她越变越好看了。王小梅闭了一下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她睁眼又打量一下赵小影,好像是打量某一个自己。吊带衫、小短裤、半高跟人字拖鞋,捆脚的两跟带子上还堆着很多金黄色的亮片。她在心底叹息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说不出话来。
赵小影看到了王小梅之前拭泪的动作,她也注意到王小梅的白衬衫和深蓝长裤,虽然显得精神,但毕竟不属于大街。她甚至有点责怪自己的惊叫。她讨好似的对王小梅笑了笑,也不说话。她等着王小梅先说,她想,不管王小梅说什么,她都忍耐为先。十多年了,在人海茫茫的北京还能重逢,所谓缘分,不过如此。
王小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老天对自己不公,已经那么狠地捉弄了自己,为什么隔了十几年还要再来一个漫长的结尾。但话还是要说的。谁让自己是王小梅呢。
我叫你王小梅呢,还是赵小影?
你在北京都挺好的吧?我打听过好多人,他们都说你挺好的。
挺好的。
我们至少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没有算过,差不多吧,我们天天忙,也没有功夫瞎想。
赵小影提出要和王小梅聊聊,王小梅沉吟了一下,就回去央求同事帮着顶一下,赵小影也进去买了点饮料和零食。
她们就坐在超市旁边树林中的石凳上,两人中间还有一个石头圆桌。王小梅始终没有动那饮料和零食。赵小影喝了几口饮料,也没有动零食。
王小梅端详赵小影。树影斑驳,她发现赵小影有些遥远,虽然她就坐自己的对面,虽然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但在感觉里,她仍然只是一个白日梦。相反,多年前的一些情境却跳动在眼前,触手可摸。她看见自己雄赳赳地走在小镇的大街上,逢人就说:我改名了,改姓赵了,叫赵小影。她看见那些老人家半信半疑的眼神和咕咕哝哝的瘪嘴:好好的改名字干啥呀,还连姓都改了。她看见有些年轻人,特别是那些同学过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神里无不充满正义:改得好,人家叫王小梅了,你可不得叫赵小影吗?她还看到了那块牌子,上面写着“我叫赵小影”,牌子是她从商店要的一个土黄色纸盒子,字是用毛笔蘸蓝墨水写的。可惜父亲没有让她挂在后背上,而是撕了。可她还是跟父亲说了句:爸,我以后叫赵小影,你去到派出所把我户口本上的名字改过来。
父亲气得直抖,烟头上的烟灰抖掉了一大截,他大喊,滚。
她看到了自己的眼泪,颗颗如珠,砸在家里的红砖地上,让红砖的颜色更红。她站在父亲面前不动,看着用父亲双手狠狠往后捋他那粗硬的头发,两只手上的青筋虬曲着,像蚯蚓要钻出地面。她听见母亲在里屋大声地嘟囔,有本事找姓赵的吼去,吼自己孩子干啥呀。
赵小影也还未从不可思议中完全摆脱出来。两座山不会碰头,两个人总会碰头。她咕咚喝了一口饮料,听见水声响得惊人。王小梅就那么看着她,让她急于要打破这种沉默。赵小影不习惯回忆过去,虽然过去的时光正在翻着书页涌过眼前,她觉得自己有点紧张。
赵小影的紧张被王小梅看在眼里。王小梅把头扭向一边,不是故意要增加赵小影的紧张,而是她突然有一种猜测,猜测父亲去找赵小影的叔叔的场景,她相信父亲也一定紧张。父亲自己说他去找赵局长的时候,上午九点多就到教育局了,愣是等到下午五点多赵局长才接见。不过,他倒是替局长说话:“中午有干部带我去吃饭,怎么是故意支派我?而且那个干部对我很客气,客气地跟对待他亲爹一样。”
她看见父亲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给家里人复述赵局长的讲话:赵局长和他一直说到八点多钟,大概说了三千句话,但中心非常突出,一共表达三层意思。前两千句的中心意思是说,事是下面人办的,他知道错已经来不及了,赵小影已经到师范学校报到了。如果早知道用的是王小梅的名字,他宁可让赵小影再等一年。接下来九百句的意思是,三千块钱,他一定得拿上,就当是赵小影的复读费用。最后一百句简单明了:乡里乡亲的,两个孩子原来关系又那么好,赵局长能亏了王小梅吗?明年他保小梅上个好学校。但是怎么能让孩子到处乱说话呢?
她看见父亲脸上的红光露了出来:王小梅你到处说你改名,这丢谁的脸?丢局长的脸还是丢我的脸?我好歹也是个村长,我这是怎么管的孩子呢?连自己的孩子都拿村长不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