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爷和丁山的伯是同宗,要说也不算远,只是走着走着远了。伯常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丁四爷在丁家埠也算数一数二的人物。丁四爷最初也是租条小船,把山里的皮丝烟、野山菇、木材运到汤家汇,再从汤家汇换回来食盐、花布、煤油。一个月走好几趟,遇到风向好,一天可以来回,都是四爷自己划。有几次险被山洪卷走,丁家埠人说四爷命相好,子孙持世,能逢凶化吉。后来丁四爷的船一年比一年大,现在有了自己的大船。
丁家埠街道是丁字型,一水的青石板,是丁姓祖上修的。丁四爷的宅子依山而建,坐北朝南。东面是史河,西面是大王庙。
伯的意思是让我跟着四爷跑码头学生意,长点见识以后有碗安稳饭吃,娶妻生子。丁山声音很低,嗓子眼似乎堵了团棉花,也不敢正眼看四爷。
丁山才说完,四爷吸了口气。多大了?
十八。丁山稍稍底气足些。
这世道你还学啥生意呀,我现在这碗饭都吃不安稳呢。看丁山瞪大眼睛,四爷说我现在大船停码头两个多月了,一点进项都没有了。
丁四爷不停地揉着一串檀香木珠子,珠子被揉得油亮,隐隐的有香味在游。鸟笼子里有“咕咕,咕咕”的叫声。丁山觉得自己嗓子不如那鸟。
四爷……丁山想说什么,又堵住了。
世道不太平,钱多了是祸事呀。前几个月船被土匪王麻子劫了一次,货抢去不说,还交了一大笔赎金。后来又被“药葫芦”劫了一次,钢枪抵着脑袋,头都被打淌血。有人说劫道的是打着“药葫芦”旗号守城的“国军”,散兵游勇靠劫道为生。现在山外又有了“共党”,说是一窝穷人抱团,专杀富人,分财产分土地,连女人也分。
丁四爷站起来踱着步,好像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影子在白墙上晃,晃得丁山心慌慌的。
我在船上听说了,说也是匪,“共匪”。
四爷忙摆手,隔墙有耳,你小点声,现在政府都怕共产党。大侄子,我们辛苦挣的家业是拿命换来的呀,汗珠子也啪嗒啪嗒掉呢。你哪里知道,你四爷好几次都差点沉尸河底,他们只见贼吃没见贼挨打。唉,这不,蔡县长又让我们组民团自卫,每家又出了大血招人买枪。民团吃喝拉撒都要钱,你说这什么世道,政府不帮我们维持地方,还要我们自己保自己。哪还像……
四爷停下不说了。丁山双手给四爷端茶。四爷,知道你老也难。
桂花树影子也慢慢地斜在墙上,像丁山小时候看的皮影戏。四爷用一个小木勺子铲了点蜀黍给鸟。丁山咽了咽口水,那团棉花也咽下去了。
大侄子,去年咋样?你伯身体还好?檀香木珠子又一个个在四爷手里轮回,圆圆的像四爷吐出来的话。
回四爷,去年不行,饥荒年。收成不够李善人的“青苗钱”,大旱,皮丝烟十成只收了三成。李家逼得凶,伯上山采野菇又跌了一跤,现在好了又不能吃重。不然伯也不放我出来,说不能等死。
丁山拧着手指,心一下子阴了起来。
“买青苗”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向大户借钱,等庄稼成熟了拿去抵账。息高,是油锅里的钱,不是救命都不敢用。
唉,大有大难,小有小难。遇到乱世,都不好过。大侄子,现在生意暂时是学不成了,要么你回去种田,要么你去民团当一段时间差,等世道稳定了再说。
民团?丁山听说过,那只在外山大镇子上有。
嗯,在大王庙。管吃管住半年有一块大洋,平时要训练习武,要会使钢枪。现在人不少了,你要去我面子还是够的。
民团是干吗的?
就是看家护院,丁家埠几家大户凑份子,谁家有难就帮谁,主要是防土匪,也维持地方治安。四爷站下了,影子也贴住墙不动。
丁山惶恐起来,像是走了百里去找亲戚,好不容易到了地儿,邻居却说亲戚搬家了。
四爷,伯说让我来学手艺,学生意……丁山不敢看丁四爷。如果伯知道了,会骂我的。
你这孩子呀,和你说这么多瞎说了。那你明儿回花石冲吧,四爷也没有办法帮你。影子又晃动,丁山头晕。
账房,明天给大侄子挑担米回去。四爷冲后院喊了一句。影子开始向回廊晃,越来越小。丁山觉得影子像一个绳,拴在自己脖子上,越来越紧。
四爷,当民团不要杀人吧?丁山感觉用最后一口气在喊。影子站住了,绳子松了。
杀什么人哪!我们现在是防着别让人杀了,别让人抢了。有人要杀你四爷抢你四爷,你能眼睁睁看着?
那肯定不能。我听四爷的。丁山站起来回。
唉,大侄子,也不是听我的,现在这世道。山洪下来了,小草小树能挡得住?势不可挡啊。你伯那,以后我和他说。大侄子定亲了吗?
丁山脸红了,隐在灯影里。伯说立夏节定呢,是山下的玉兰。也是孤儿寡母的日子。伯说两家要是成了一家,两难就变成一难呢。丁山心里暖和起来,血就往头上去。
行,行,好事呀。你回去四爷送你一套新衣裳一双新鞋。去民团要好好干,帮你四爷提防点。你四爷现在睡觉都睁一只眼哪。
瓜皮帽进来说,四爷,杨团总来了,凑牌局。
四爷说你带丁山去厨房吃饭,倒一碗小吊子酒,解解乏。丁山站起来目送。四爷的方步,一步两块砖,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