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莲一早起来就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眉笔和唇膏轻轻地在她的肌肤上亲吻出一种自信、欣慰和向往,心情就像久旱的黄土地上刚刚享受了一场喜雨。她今天第一次去爱心医院上班,得留个好印象,不能不有些讲究。
丈夫走到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说,我送你去。
玉莲说,不用!
玉莲这些年一直坚持的原则就是,不连累丈夫,不让丈夫去求人!
窗外,飞速而过的摩托把刺耳的音乐抛在空中;正在修建的高楼大厦把剧烈的切割声、搅拌声抛在空中;汽车喇叭声也此起彼伏地抛向空中;老年腰鼓队和街面上开业的锣鼓声更是像洪水一样,一个峰值接着一个峰值地漫过空中。因而,偶尔的一声鸟鸣在城市厚厚的嘈杂声之外插不进去又弹回到她的耳边……这个时代,繁华的城市像一锅到处都冒着泡儿的沸粥,她想把自己打扮成一颗糖粒儿,溶进这锅沸粥里。
爱心医院虽然是一家私人医院,但办得很红火,这几天市里的电视、报刊都有宣传它的大幅广告。因为院长和她是初中同学,所以才答应她去那儿上班,很多医专毕业的学生想进这儿都被拒绝了。她的专业本是财会,已经做过十几年会计,但这家医院的会计只能是院长的妻子,出纳只能是院长的侄女,不需要外来的财会人员渗入,她就只能在院里干勤杂。
财会人员安排自己的亲信,这也是当下私人企业的潜规则,她见得多了,其中的原因她也懂。虽知道这样不好,但无权指责别人,她不是那种不能容纳世事的人!
她并不满意这个属于个体的工作单位,但她不能说这个工作单位不好,为找个合适的工作她已用遍她所有的关系,都没有效果。这么些天,她才算是走进了繁华的深处,明白如今好一点的公家单位,对她来说,都像被一块高高的铁板围着,人事工作都在铁板里面运作,让她看不见。当然,她也看着有人钻进这块铁板,但她家里人没有本事把这样的铁板钻出一个洞儿来。
现在,她有了这么一份工作,她就一定要把它干好。她一边梳妆,一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下决心。
爱心医院就在天桥的桥头,“太平市爱心医院”七个大字顺着大街立在楼顶上像一道城墙,白天鲜红醒目,夜里更是光芒四射,非常抢眼。因为是已经说好的事情,陈玉莲走进爱心医院报了到,院长就交代她每天要完成的工作是:一到班,首先把那块巨大的移动广告牌抬出去放在院门口当街的边上,然后打扫楼上楼下的卫生和其他随时需要完成的杂事;到了晚上,又把那块巨大的广告牌抬进医院来。
院长说了一连串工作,陈玉莲只朝着院长点头说好。心里自然有些不顺畅,但一个当了多年会计的人来到医院又不让干财会工作,她还能干什么?陈玉莲不得不认命,不得不调整自己适应别人。
院长走了,她就开始工作。首先是和大厅的“医导”抬那块移动广告牌。广告牌又长又高,一定是要经久耐用才那样在木框背后还套着铁架子。陈玉莲没有想到广告牌抬起来会那么沉,她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最后一次她是咬着牙把所有的力气都赶到手上才抬到门外的广场上放好。她背心一阵阵发热,好像还出了一身老汗,心跳都加快了。但到底是一上班就完成了这件大事,有一种愉快。陈玉莲站在广场边上歇了歇,于是就看见从广告边上走过的人们显出她预料不到的反应,有的对着她露出一种别样的笑意,有的眼光又白又冷,有的还议论说,这样的广告也放这公共场地啊!这才提醒她认真看了那块大广告的内容,也才明白过路人为什么那样对她笑。原来广告牌上满满地写着“还你处女”的特大号艺术字。陈玉莲仿佛看到自己的思想在头顶上盘旋、打架,一直安静不下来。
陈玉莲第一天上班的高兴和抬过这块大广告牌的愉快一下子全都消退了,顿时感到全身心都有一种微微的潮湿。这一天的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完的。
下班回家,白述想在她身上寻到一种高兴,然而,没有。陈玉莲走进家时,白述叫她,她只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白述说,折腾了几个月,你终于有班上了。第一天上班回家,怎么还不高兴呢?
陈玉莲说,我高兴不起来。
白述说,是院长不欢迎你?
玉莲说,院长很热情。
白述说,那是同事对你不好?
玉莲说,同事们都好。不好也没有多大关系。
白述说,是医院的环境不适应?
玉莲说,也是也不是!
白述想不出为什么陈玉莲这么不高兴,就安慰她说,那是私人医院,不比你以前的事业单位,你要面对现实,尽快适应。你上你的班,该干什么干什么,看不惯的事你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白述还没有说完,玉莲就抢过话说,这件事我无法睁只眼闭只眼,这是我自己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玉莲就说起自己每天都要抬出抬进那块广告牌的内容。
白述说,玉莲啊,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大家又都想生活得好,所以,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哪里没有做假的人啊?外国人不也把马肉当作牛肉卖吗?!既然我们从县里到市里来生活了,我们就要慢慢学会看得惯这一切,只有社会选人,没有人选社会!只要有工资给你就行,不该你管的事,你就闭上眼!
玉莲说,这我知道!可就是心里想起来梗着!不乐意做这事。
白述说,有些事不因你不做就会消失,你不做别人也会照样做!
玉莲说,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可要我天天把那块广告牌抬出来摆在大街上,我受不了过路人那种冰冷的眼光!
白述说,比我们面子大得多的人都看得过去,我们算什么?我们还讲不起那种面子。有面子还能让你进私人医院做事?你是比我更知道找工作单位的难处啊!如今,很多大学生都难找到工作,莫说像你这样年过四十的女人!能进这个市里安个家不容易,受了委屈,我们朝儿子想,儿子能进那么好的中学读书,我们就有希望了,你能忍就忍一下。
玉莲说,只怕是忍不下去!
随着白述的调动,一家三口就像三片红叶被风轻轻地吹到了太平市,落在这个热闹的市中心。虽是闹区,但住家的地方是山顶,闹中有静,是个读书的好环境。老樟树长着烟囱一样的粗干,虬枝玉叶把水泥小道上遮盖出一片幽深。玉莲的家在一楼,房子虽然老得墙体上长了小草,但周围有树有花有草,有蜻蜓点水,有蝴蝶采花,有萤火绕梁,倒也生机勃勃。白述调进这个艺术馆时,关于住房,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即是有选择的余地,他也没有选择的条件。他在艺术馆算不得什么人才,艺术馆里有人笛子能《扬鞭跃马》,二胡能《二泉映月》,书法能《兰亭集序》,舞蹈能《孔雀开屏》,音乐能通俗美声,美术能油画国画,就是很多有关生活方面的杂活儿没有人干。他能调到这儿来,是因为馆长那天到白述他们的县文化馆有事,看见白述又开车又修灯泡安水管,领导随喊随到,说话做事既认真又灵活,就决定调了白述。没给人家送过一分钱,他就往市里调了,还有了房子住。现在,玉莲又能在爱心医院上班,儿子只要好好读书,一家人的日子也就会越过越光亮,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不高兴?他没有想到玉莲上班第一天会是这种感受。
白述以为玉莲一定是没有把这些事想开,没有把这些想透,没有把这些微事想远,于是,他想换一种氛围跟玉莲说说话,就叫一家人去打扫家门口的落叶。
风雨把古樟树的很多老叶片摇落了铺在他们家门口。陈玉莲拿着竹扫把横扫,白述就拿撮箕和锄头把成堆的落叶提到家东边的空坪里烧掉,儿子白云就蹲在爸爸堆起来的那一堆树叶边点火。可能是落叶还不太干燥,白云翘了好一会儿屁股也不见叶子里烧出青烟来。
白述看了看儿子红红的脸蛋,想逗玉莲高兴,就跟玉莲说,我们这里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啊!白述知道自己的前程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到头了,四十多岁了,人生也该进入收获的季节,看着那些画画唱歌的老师们,带的带班,讲的讲课,业余收入都不错,于是就希望能有个好环境供儿子读书,让儿子像出土的笋子高过竹,将来也像那些带班讲课的老师们,除了工资还有不少的外快。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比儿子有出息的事更大了,所以,别的事都要服从儿子读书!在县里时,他们的生活算是安定的,有一套不错的住房,玉莲也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但县里中学没有市里中学的教学质量好,每年高考都没有人考上很好的大学,成绩好一点的学生都往市里中学转了,所以,他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一咬牙往市里走,也就是想儿子能到市里中学读书。一进市里,玉莲就找那位在市里一中当老师的同学,因为儿子成绩很好,很顺利地就把儿子送进了市一中。市一中的教学质量全省都挂号,年年高考录取榜一出来,上全国最好大学和军警院校的学生名单,几块黑板都写不完。
自从调进这个市里来,白述的工作还是比在县里累了些,他总忙着想把单位工作干得最好,而市馆比县馆的人员多了许多,叫他修这修那的人不断,而他又不想得罪任何人。玉莲也很体谅他这些苦处,除了单位工作之外,其他事,玉莲都一肩负担了,所以白述也知道玉莲很累。
白述劝慰玉莲说,想不通的时候,你多朝儿子未来的前途想想,这里的老师们举手投足,出口说话,都显得有知识,真是读书的好地方。将来儿子考上了好大学,大学毕业了也像这些老师们,除了工资之外还能拿外快,那该是多么称心的日子!
玉莲说,如果不要我天天抬那块广告牌,我也可以不想那些事;现在偏要我天天抬那块广告,我能不想那事儿吗?我想起过路人那些异样的眼神,我就像受到了什么责备和歧视,我就在心里发慌。我明天去上班就绝对没有今天早上的好心情,也不会有今天早上那力气,说不定就抬不动那块广告牌了。
白述说,你也是费尽了口舌才去那儿上班的,你千万别把你老同学给得罪了,现在有权有钱的人脾气都不好。
玉莲说,那我保不住!他翻脸不认人,我也不是他供饭养大的!人不求人一般高,我不给他打工了,他翻脸不认人,我也翻脸人不认!
白述知道玉莲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只好忍下来。这两天心里刚刚轻松了些,不想弄得不愉快,就不再往下说。
玉莲第二天去上班就不再像昨天那样梳妆打扮了,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但心情完全和昨天不同。她老觉得在那样的单位做那样的事不值得她用心去打扮,打扮起来实在没有意思;相反,越是打扮,越是漂亮,还会越让世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玉莲走进爱心医院就有些心理压抑,她真不像昨天那样有信心,有干劲,她懒懒地走进大门,懒懒地在一张木靠椅上坐了会儿,然后仍然和大厅里那位“医导”抬那块广告牌。但她今天真的怎么也抬不起那块广告牌了。她感到自己比昨天用的力气还大,怎么就抬不起来了呢?医院里出出进进的穿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不少,但是,他们在忙着他们的事情。玉莲刚来这爱心医院两天,又不好叫别人帮忙。磨了大半天,广告牌还是抬不出去。门卫走过来,帮了她一把,把广告牌抬了出去。玉莲很不好意思地说,感谢你!门卫好像不让她看脸,走了。玉莲不知道门卫此时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城市的街道是一条河,在这条河里流着的是形形色色的车辆和人群。玉莲是新来的,没有人和她多说话,她每天做完自己的事就坐在院门口看新鲜。推着板车卖水果的人,坐在街边修鞋补伞的人,背着包袱来门上讨钱的人,拖刀打架的人,打着腰鼓庆贺店铺开业的人……简直是什么人都有。每天广告牌抬出来放在街边时,总有那么多人从广告牌边流过,总有那么多人感到很新鲜,想看又不好意思站下来多看,看过了的笑,那是蔑笑、玩笑、戏笑……反正不是善意的笑。玉莲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怪笑,心里畏惧那样的怪笑。后来,玉莲有闲的时候就不再坐在院门口看热闹,她本来是很喜欢坐在院门口看看热闹的。
玉莲不坐在院门口看热闹后,做完自己的事就在院里东看看西瞧瞧,常给医生护士们做些分外的小事,这样就和医生护士们一天天地熟了。和她最谈得来的就是吴医生。吴医生和她一样,也是去年随夫从县医院上来的,交谈之后,玉莲才知道吴医生是给人家送了钱还找不到接收单位才到这儿来上班。两人同病相怜,一说话就投机,没名没姓骂过一阵腐败之后,玉莲就悄悄细说起了“还你处女”到底是个怎样的事情。吴医生告诉她很简单,但也不好意思跟玉莲细说。
玉莲说,在这个地方做这些事,我真想不顺畅!
吴医生笑起来说,玉莲,我就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顺畅!你和我刚来时一样,时间久了,你就顺畅了。
玉莲说,你想得顺畅我想不顺畅。
吴医生说,好了好了,一个人真要在内心深处起变化,也不是一朝一夕,那需要时间。
玉莲说,我想不通的事情,时间对我也没有用!
吴医生说,你倔!你太倔了!我原来以为我很倔,你比我还倔!
两人说了这些话,就到了分路的地方,于是,各往自己的家里走了。